崇義坊,文君酒壚。
看見李曦進門,酒鋪裡的聲音突然就小了很多。
按說這家文君酒壚鋪面很小,只能算是一間小酒鋪,但是因爲此間狗肉燉得極佳,故而生意素來不錯,在這晉原縣城裡的幾十家酒鋪之中,也算是頗有盛名了。
當然,它最大的名聲不是來自酒,也不是來自狗肉,而是來自它的主人,一個被人們稱爲“狗肉娘子”的年輕少婦。
據說這狗肉娘子的孃家姓林,父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老農而已,兩年前,只因爲她長得漂亮,被縣城裡的皇甫家給看中了,便請了媒人上門給自家的兒子提親,這農村的丫頭片子能嫁到城裡去,對方還是有錢的人家,那自然是盼都盼不來的美事,因此她孃家收下了厚厚的彩禮之後,自然也就準了。
只可惜這姑娘卻不是什麼有福的,就在新婚大喜的那天,新郎因爲喝多了酒,走路時一個不慎跌倒,腦袋居然撞到臺階的石頭棱上,還沒來得及入洞房呢,就一命嗚呼了。
於是轉眼之間,喜事變成了喪事。這新娘子自然就成了家裡最不受待見的一個,新郎的父母雖不曾把她怎麼樣,但背地裡還是不免有[天煞星]、[剋夫]之類的說法傳了出來,以至於一家人都避着她走,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心甘情願的呆在婆家,說是願意替自己的丈夫給父母盡孝,但是人家父母嫌她晦氣,壓根兒不敢留。
到後來過了三個月孝期之後,那家人便乾脆說,雖然已經成了親,但是畢竟兒子已經沒了,也沒有留下她守活寡的道理,讓她這就可以回家,願意嫁人還是如何,都聽其自便,只是不要繼續留在家裡了,於是只給了一筆錢,就把她趕出了府來。
按說這本該是一個新婚寡婦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兒了,哪有那麼年紀輕輕還沒來及真正嫁人就願意爲別人守一輩子活寡的?但偏偏這狗肉娘子是個死心眼兒的,他甚至連那男的長什麼樣子都沒見到,就堅持要爲對方守寡,說是烈女不侍二夫,因此回到孃家之後,不管家中父母兄嫂怎麼勸,她都堅持絕不再嫁。
但是吃了上回的甜頭之後,她兄嫂已經明白,嫁一回女兒就是一回的好彩禮,更何況自家妹子還生得這麼漂亮,不嫁出去養在家裡豈不是賠本的緊,因此她的兄嫂是斷斷不同意她守寡的,她不同意,就先是找了親戚鄰居無數人輪流勸說,然後甚至乾脆威脅說,她要是不肯嫁,那就要趕她出門,總之不許她繼續住在孃家,爲此她哥哥還打了她一巴掌。
最後被迫無奈,她便乾脆到這縣城裡來租了一間鋪面,又僱了些夥計婆子,開了這家文君酒壚。一兩年間,倒也頗有了些氣象,成了晉原縣城裡有名的一家小酒鋪。
並且離開家的那時候起,她就徹底斷了跟家裡的關係,後來更是乾脆連林這個姓氏都一起都給舍了,改姓自己亡夫的姓,給自己起名字叫皇甫靜女。此事曾一度在晉原縣城內傳爲美談,時下大唐雖然不限改嫁,但是對於有氣節,能爲亡夫守寡的婦人,畢竟還是讚賞的,因此從那之後,她這裡倒是多了不少文人墨客來光顧。
當然,慕名而來想要調戲一番的浪蕩子,也是絕對不在少數。
此刻當壚賣酒的,正是狗肉娘子,皇甫靜女。
酒鋪內突然一靜,正低頭算賬的皇甫靜女有些詫異地擡起頭來,正好看見大家正對李曦指指點點地說着什麼,便不由得嘆了口氣。
酒鋪這種地方歷來就是閒話匯聚之地,人稱是“車船店腳牙,抓住就該殺”,像李曦這樣新鮮緋聞不斷的人物,自然更是被酒客們經常提起的,因此她自然也是沒少聽說過,最近一段時間李曦每每來此買酒,雖不是次次都由她接待,但她也是早就從酒客們口中認得了他。
說起來她也替李曦怪可惜的。
人家可是大才子呢,雖然自己不懂詩,甚至不識字,但是那麼多人都說好的詩,那肯定就是好極了的,能有這等才華,將來該是多好的前程啊。只可惜他行事也太過孟浪了些,先是去人家一個寡婦家裡當什麼賬房先生,被傳出好些桃色傳聞,雖然事後經他公開解釋之後,大家也都明白那只是些不實的污衊,卻到底還是鬧出了好大的風浪來。
後來他更是乾脆對着那麼些人公開標榜自己喜歡錢,要掙錢,喜歡女人,喜歡寡婦之類的……好些個沒羞沒臊的話,便連聖人之言都不記得了,還跟人打賭說要做晉原縣城的陶朱公,半年之內就要身家千金……真是怪不得那些讀書人對他人人側目了,連自己都覺得他這人實在也是太囂張太不知自愛了。就像人家說的,這些話也是好說的麼?
這天底下人便沒有不愛錢的,大家也都各自想着自己的辦法,都想多掙錢,可有誰敢誇下海口,說自己半年之內就能掙千金身家?
更何況你也不過就是一個身無長計的讀書人罷了。
現在倒好,最近這些天他是每天都過來買酒,少則一角兩角,多則一斛,雖然從不在這裡喝,但既然每天都買,還買那麼多,那麼肯定就是回家之後一個人借酒澆愁了。不然的話,他一個讀書人買那麼些酒做什麼?
既然是借酒澆愁,那想必是說過那些話之後連他自己也已經後悔了,只可惜這件事早就已經散佈出去,造成了莫大的影響,他縱是有心悔過,卻也已經是無計可施,這些曰子便只能是每曰介獨自喝悶酒了。
因此每每看到李曦過來,皇甫靜女就不由得想到,據說自己的亡夫當年也是讀書人,而且也是在晉原縣學裡,說不定兩個人還認識呢。只可惜自己那沒見過面的丈夫已經不在了,不然倒可以讓他勸勸這個李曦呢——
不就是在一個小小的縣城裡有了些傳言,怕什麼的,只要好好的讀書作詩,將來便是考不上進士,哪怕能做個一官半職的,自然也就沒人敢說什麼閒話了,又何苦這樣自己折騰自己呢!
前些曰子,因爲牽涉到李曦說過什麼喜歡寡婦之類的,一是皇甫靜女覺得自己要避嫌,二則是她心裡對這種輕佻的話也有些厭煩,所以每次李曦來買酒,她總是要避開的。
只不過隨着李曦來的次數多了,她發現這人雖然名聲很壞,但其實人很好,見了人就先是靦腆的笑,口氣也極和善,又不對自己亂說亂看的,倒比那些喜歡端個讀書人的架子其實背地裡卻老是賊兮兮的偷看,甚至還屢屢出口調戲的所謂士子們要好相處多了。
因此這一來二去的,皇甫靜女倒也不躲他了,每次打酒也都是特意的給他多打個半角。
此刻看見他又來,她探頭往外看看天色,可不,又到這個時候了。
扭頭看看鋪子裡喝酒的人們臉上的那抹不屑和譏笑,再看看李曦那副對衆人的議論聲恍若未聞的靦腆笑容,她不由得又是心裡嘆了口氣。
“李家大郎,又來打酒了?”
李曦點頭笑笑,“是,麻煩你老闆,這次還是要一斛。”說着還把手裡的酒斛遞過去,然後又把數好的錢放到櫃檯上。
老闆,這稱呼還真是獨特呢。
皇甫靜女接過酒斛去,狠了狠心,乾脆給他打得滿滿的,叫你喝!
打好了把酒斛遞過去,李曦伸手一接就發覺重量有些不對,他低頭一看,然後就不由得愣了一下,道:“這……”
皇甫靜女道:“好好回去醉一回吧,醉一回,把以前的事兒都忘了,往後可別這麼天天醉酒啦,人家越是瞧不起你,你就越得自己瞧得起自己,天天靠喝酒讓自己好受一點,可不是男兒家該做的,你還是個大才子哩,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說着,她推了推酒斛,道:“拿去吧。”
然後又衝着一個賣酒婆子道:“你去切一斤狗肉來給他包好。”
李曦傻乎乎地愣在那裡,酒鋪子裡的酒客們一個個也是面面相覷。
那婆子聞言依命去切了狗肉包好,拿過來遞給皇甫靜女之後,卻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角,皇甫靜女扭頭看她,她便衝着鋪子裡的酒客們撇了撇嘴。
身爲一個被婆家趕出門的未亡人,又是獨自一個人支撐這麼一家充滿閒言碎語和浪蕩兒的酒鋪,皇甫靜女當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
不過嘆了口氣之後,她還是把包好的狗肉遞過去,道:“你買的酒多,這是本店送的。希望你以後能多多照顧本店的生意,我們的狗肉做的很香,嚐嚐吧。”
李曦靦腆地笑笑,剛要開口推辭,卻突然聽得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是啊,狗肉香,狗肉娘子更香,喜歡寡婦的,當然是隔着幾千裡地也能聞出味道來!”
皇甫靜女聞言臉上猛地一紅,但人家是店裡的客人,她開門做生意,自然沒有把客人轟走的道理,再說了,這兩年裡,各種各樣的怪話兒她可也聽了不知道多少了,早就習慣了,除了每次聽說還是會有些臉紅之外,其他的倒也沒什麼了。想起酒鋪子剛剛開門那半年裡,她每晚可都得哭到半夜呢。
不過或許正是因爲她自己也曾有過那般被人家指指點點,說冷熱話兒的經歷,所以纔對眼下李曦的處境多少的有點同病相憐把。
見李曦不接,她乾脆把狗肉硬塞過去,這時候站在她身邊那婆子也笑着道:“李家大郎,給你你就拿着吧,以後多來我們這裡買幾回狗肉也就是了,你嚐嚐,好吃的,店裡的每一隻狗都是我家娘子親手燉出來的呢!”
李曦靦腆地笑笑,不好意思再推,便接過來,連聲的道謝。
這時候店裡卻有人不答應了,當下就有人呼喇一下子站起來,“皇甫娘子,這可就不公平了,這兩年裡我可是沒少到你這酒壚裡喝酒啊,怎麼着也比那狂生買的多吧?怎麼不見你也送我一斤狗肉啊?”
說到這裡,他不屑地笑笑,“莫不是你這狗肉娘子聞見了腥味兒,心裡就熬不住了,想再給自己找個小相公吧?”
說着,他不由就拿一副色迷迷的眼神對着皇甫靜女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店內不少酒客一聽這話也頓時就跟着起鬨,紛紛低聲謔笑起來。
皇甫靜女聞言頓時就漲紅了臉,不過還不等她說話,李曦已經笑了笑,開口問她,“你這店裡,狗肉多少錢一斤?”
皇甫靜女身邊那婆子聞言趕緊道:“十五個錢一斤。”
李曦點點頭,從懷裡又摸出十五個錢來遞過去,晃晃手裡的狗肉,道:“我買了。”
然後他一手拿着酒斛,一手拿着狗肉,衝狗肉娘子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之後,轉身就往外走。
當下他剛纔開口挑釁的人見李曦根本就不打理自己,不由得頓時就變了臉色,他不由得冷哼一聲道:“聽說李曦先生曾誇下海口,說是要在半年之內就至身家千金,不會是說完了大話之後,自己也圓不過來了,所以每天都借酒澆愁吧?”
見李曦聞言停下腳步,他頓時又冷哼一聲,臉上頓時就露出些得意之色來,又道:“什麼狗屁的才子,不過就是偶爾走了狗屎運得了一首詩罷了,我看其實也不怎麼樣,結果自己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居然還說什麼不但作詩比人強,就連掙錢都比人強,哼,到頭來,不過一場笑話呀!”
然後,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這才返身坐下。
狗肉娘子聞言就有些擔心地看着李曦,她是深深知道這些冷嘲熱諷的威力的,因此她不由得便想,就憑這番話,只怕又會讓這位李家大郎多醉幾次吧?
唉,人哪,爲什麼就不能相互和善些,相互體諒些,非要弄得別人心裡難受了,自己纔會痛快呢?大家每每總是說讀書人讀的都是聖賢書的,那聖賢書裡每一句話都是有學問的,只是……難道聖賢書裡寫的都是這些東西麼?
就在滿酒鋪人的注目下,李曦停步之後聽那人說完了一番話,終於轉過身來。
他臉上還是那份人畜無害的靦腆笑容,當下轉過身來也只是看了剛纔說話的那人一眼,然後笑了笑,問:“我說我能在半年內就身家千金,你不信?”
那人聞言不屑地搖搖頭,道:“不信!”
李曦聞言點點頭,然後就在衆人等着他開口辯駁的時候,他卻只是笑了笑,隨後竟然一句話都沒說,便又轉身繼續出酒鋪而去了。
當下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覷,繼而,酒鋪內便爆發出一陣大笑。
“呸,什麼身家千金,這不是還沒到半年,就已經原形畢露了!哼,滿口大言,他以爲他是誰,簡直就是我輩讀書人的恥辱!”
眼看着李曦只是笑了笑就又走了出去,不知爲何,狗肉娘子竟也跟着覺得心裡一陣失望。
雖說她和所有人一樣,都並不相信李曦一個身無長計的讀書人能學什麼陶朱公,更別提什麼半年至千金了,但不知爲何,看見他那靦腆的笑容,還有那真誠而不閃躲的眼神,她就寧願相信他並不是在吹牛說大話,心裡更是盼着他真的能像當初做出那首詩來一樣,再次嚇所有人一大跳,證明他說的並不是大話。
但是很可惜,願望畢竟只是願望,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當下看着酒鋪內的酒客們臉上那肆無忌憚的不屑神情,再想想剛纔李曦走出店門時那一道落寞無助的背影,她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心裡酸酸的,軟軟的,倒好像那個剛纔被人出言羞辱的人便是她自己似的。
然後,她一邊將婆子遞過來的一斤狗肉錢反覆地把玩,一邊無聲地嘆了口氣,心裡想道:“受些氣也好,只要能醒過來,以後別再說什麼大話就是啦,衆怒可是不好犯的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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