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最初被稱爲“坎侯”或“空侯”,因其具備音域寬廣、音色柔美清澈,表現力強等等特點,極爲時下的大唐百姓所喜愛,便連宮廷雅樂,也對它極爲重視。根據其形制的不同,箜篌又分爲臥箜篌、豎箜篌、鳳首箜篌三種。
眼下那頭戴幃帽的女子懷中所抱,便是一架鳳首箜篌。
到了現代社會,這種樂器已經接近絕跡,即便有,也只是在少數的民族交響樂團裡纔會用到,前一世作爲一個普通小白領的李曦卻是從來都不曾見過,因此當他從柳博突然吊了個手腕的狡猾中回過神來,卻緊接着又懵了。
因爲這個奇形怪狀的樂器,他壓根兒就不認識!
幸好這現場來的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除了他之外,倒還真是沒有人不認識箜篌,因此當下那女子一經走出,現場便頓時有人竊竊私語起來。就連身邊的商人三叔李肱也嘆息了一回,道:“好箜篌啊,這肯定不是咱們劍南道的手藝,這得是兩京纔能有的。不過,這鳳首箜篌可不好彈啊,沒有幾年的苦功夫,根本就成不了曲調!”
箜篌?還鳳首箜篌?
李曦先是一愣,繼而就覺得自己腦子裡突然亮了一下,突然覺得箜篌這名字挺熟的,自己上輩子也肯定聽過這個名字。
這時候已經有侍女搬來繡凳與琴架,那頭戴帷帽的女子放下箜篌,轉身衝着正席上的柳博福了一福之後,便在繡凳上正襟危坐,然後也不過略調了調絃,衆人的私語聲便不知不覺的落了下去,現場頓時靜得針落可聞。
大唐之人喜好箜篌,只是箜篌這種樂器,演奏頗爲不易,要想彈得好,那就更是難上加難,因此民間極少能見到好的箜篌樂師,此時既然有箜篌出場,大家倒真是都期待得緊。
這時,便聽得一道清亮的絃音響起,頓時就讓李曦想起所謂“大珠小珠落玉盤”來,不過仔細想了想纔回過味來,人家那大珠小珠落玉盤寫的可是琵琶。
此時他側首左右打量,見這箜篌聲一起,現場所有人便跟着了魔一般,倒有至少一半人眯起了眼睛,顯然這女子彈得奇佳,衆人已經隨着她的旋律入了音境!就連身旁的小胖子李早,此時也聽得搖頭晃腦的眉毛直哆嗦。
李曦從骨子裡就不是個唐朝人,上輩子也沒聽過箜篌演奏,所以眼下這場景氣氛,他實在是覺得自己有些格格難入,不過還好,一來這箜篌的聲色優美旋律動聽,二來那女子的一雙小手修長白皙,尤其是當那雙手在箜篌的弦上來回跳躍撥動的時候,更是靈動十分,看着就讓人感覺十分養眼,因此一邊看一邊聽,這陌生的箜篌倒也頗有幾分滋味。
就在美妙的箜篌演奏中,時間緩緩而逝,直到“錚”的一聲,那箜篌聲徹底停歇,就連尾音也漸漸散去,現場才又出現了一點另外的聲響,卻是有人徐徐的吐出一口氣來。
然後就有人讚道:“好個《湘妃竹》,姑娘端的是好琴藝!”
李曦也是見那雙小手突然停下了纔回過神來,此時柳博已經笑容滿面地站起身來,道:“武姬乃是我特意從長安購來的歌姬,諸位聽這箜篌可入得耳否?”
衆人聞言當然紛紛大讚。
且不說人家彈奏的確實絕妙,就算是不好,也沒人會去揭這個臉。
那被稱爲武姬的女子見狀便站起身來對着衆人福了一福。
這時就見柳博擺了擺手擺了擺手示意那武姬退下,待得衆人略息了聲,然後才笑得彌勒佛一般,道:“既然在座諸公都喜愛,那麼,可有詩乎?”
這話一問,現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家先前準備的可都並不是這個啊,來祝壽嘛,大家預備的自然都是跟祝壽有關的,再加上以前也不曾聽說柳博這個老粗喜好歌舞器樂呀,大家都沒有絲毫的準備,這下子卻是被他這突然的一手給弄懵了,即便有急才者,這時候也只是低頭苦思,並不敢擡頭接話。
眼見場面冷了下來,柳博卻絲毫不以爲意,當下只是笑着繼續說道:“今曰是老夫四轉之壽,諸公若無好詩,豈不是連我面上也不好看?嗯……不如這樣,老夫今曰便大方一回,諸位且各施本領,老夫便請咱們的刺史周大人爲評審官,爲諸位的詩作點評,能得佳作而壓卷者,稍後便可將這武姬帶走,算是老夫奉送的,諸位意下如何?”
這下子他的話音方落,現場頓時便哄得一下子幾乎要炸了開來。
自古美色動人心,那被稱爲武姬的女子雖然從頭到尾都頭戴帷帽,教人看不清面目,不過只看她身段膚色,便知揭了幃帽也斷不至於面目醜陋,而且,能讓堂堂的司馬大人柳博在壽宴上拿出來做懸賞送人的,說不得還很有可能是個天姿國色呢!
因此衆人聞言立刻便紛紛動心了。
這時卻見坐在左側首席一個穿着一身便服看上去只有約莫三十出頭的中年文士淡淡地一笑,道:“司馬大人好刁鑽的心思啊,叫我評詩,豈不是擺明了說這等美玉佳人已經與我不相干了嘛!周某不服,不服啊!”
柳博聞言哈哈大笑,道:“某打的便是這個主意,不想卻叫刺史大人一眼看破了!”言罷又是大笑。現場兩個官兒最大的人相互謔笑,當下衆人自然也都附和着哈哈大笑起來。李曦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柳博老爺子一直對那個看上去貌不驚人的中年文士那麼客氣,原來他竟是本州的刺史大人周邛周子公。
這時李肱附耳過來,悄聲對李曦道:“這周邛你應該很熟悉吧,他可是你們讀書人的榜樣啊,十七歲就高中進士,嘖嘖,自我大唐開科取士以來,他可是最年輕的進士了。只不過有一項卻肯定是你不知道德,他的夫人乃是朝中九齡公的小女兒,據說生得奇美,只是善妒,十分的妒,偏偏這周邛還怕極了她!”
“因此周邛這十幾年來雖一路扶搖直上,官兒升得極快,但是家中卻連一個歌姬都沒有,就更別提納妾了,據說就連他們家中的丫鬟侍女,也都是非老即醜!只不過他自己不敢說,大家也就只是私下裡議論嘲笑幾聲,並不敢說出來罷了。只看這一手就知道,你這位未來的老岳父算是掐準他的脈了!這樣一來既給他留了面子,又不得罪了他家中那位夫人……嘖嘖,不得不承認,真是人老成精啊!”
李曦聽得連連點頭,沒想到這裡還有這麼一出。
原本還覺得現代社會裡那些把所謂辦公室政治玩得精熟的總監們部長們經理們已經夠厲害的了,現在看來,唐朝時候人的智商比起牛逼哄哄的現代人來,可是一點兒都不差呀。
嗯,應該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反過來想,周邛乃是進士出身,學問水準都毫無疑問是現場最高的,他又是在場衆人之中最大的官兒,由他來做這個點評,還真是恰切的很。若是換個人來,一俟他周邛作了詩出來,到底是該怎麼個評點法兒?點他第一,衆人雖然無人敢說什麼,到底也有刁滑之輩心中不服,若是不點他第一……這個,刺史大人豈是好得罪的麼?
周邛顯然是一眼就看透了柳博的用心之所在,當下衆人笑罷,他便笑眯眯地把點評詩作這個差事接了下來,這時柳博才揮手道:“點香,某與刺史大人一起,靜候諸公大作!”
他話音落下,自然有家中下人拿出早就預備好的香案,將一炷計時用的松香點上。而場中諸人也隨之或抓耳撓腮或皺眉苦思起來。
多麼相似的場景啊,就在前天,李曦剛參加完一次詩會,沒想到這壽宴上又來了一次,唯一不同的就是,這一次沒人給發紙筆,看來似乎是不用寫的。
別人都忙着構思佳作,李曦也沒閒着,他雖然做不出詩來,但上一世的時候好歹肚子裡還有些存貨,至少比較出名的一些唐詩他還是記得住的,只不過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有哪一首詩是專門寫箜篌的,就連剛聽見箜篌這個詞時心中的那靈光一閃,這會子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關鍵是箜篌這個東西有點冷門啊!
此時衆人之中當然也有不少人或是因爲年紀變大之後於詩文之道的心早已淡了,或是因爲自知才力不逮乾脆就直接放棄,甚至還有不少如李肱父子這樣根本就不通什麼文墨的,因此也就都不再作詩,於此之時,又不好大聲影響他人,便乾脆三三兩兩的小聲談笑着飲酒。
而李曦,則乾脆是坐在那裡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的發呆。
就在衆人的攢眉苦思之中,一炷香很快燃盡了。
柳博笑眯眯地拈着鬍子問:“諸位,誰有所得了,且先念來,老夫必不教諸位空手而回。”
聽他這話,頓時便有幾個人先後站起來念了自己的詩作,不拘好壞,總會贏得衆人的一陣喝彩,而隨後,那位十七歲就高中進士的刺史周邛也搖頭晃腦的點評幾句。
他十七歲就得中進士,在詩藝上倒確實是相當的有見地,不管什麼詩,只要一經他的點評,總能把那詩作中最閃光的東西給提溜出來稱讚一番,因此那些站起來誦讀詩作的固然是喜上眉梢,便是沒有作詩的人,聽了他一番點評也自覺在詩藝上頗有些收穫,如此一來,倒是各得其樂,場面也就開始逐漸又熱鬧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李昉卻突然站起來,衝着正席上的柳博與周邛拱了拱手,意態飛揚地道:“小子李昉,生也不才,得幸爲司馬大人壽,復聆仙音,感慨何其多也,故有詩一首以奉上,若得刺史大人斧正,實小子之幸也!”
柳博聞言大喜,高聲道:“且讀來!”
李昉聞言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眼見席上衆人的目光都已經被自己此番舉動給吸引了過來,這才朗聲誦道:“一弦一聲四轉除,卻把新酒向洛浦。紅雲三月開新宴,司馬先宣女校書。刺史何曾讓洛洲,鹹秦家世抎箜篌。金盤忽進香瓜美,腸斷玉人頻登樓。”
他這番讀來,幾乎是一字一頓,讀的很是抑揚頓挫,不過李曦的古詩水平實在有限,根本就沒聽懂什麼意思,只是下意識的轉首看過去,尤其是重點在李昉身後那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兒身上掃了一眼,見他隨着李昉的誦讀也跟着一副搖頭晃腦很是得意的模樣,當下心裡頓時就有了七八分猜疑。
這時正好李肱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李曦轉頭看去,只見李肱的兩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一個兩指交叉的動作,還衝自己點了點頭,這才小聲道:“十萬錢,僱的!”
李曦撇撇嘴,也衝他點點頭,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剛纔衆人都慌的時候獨他不慌,原來他的底氣來自這裡。
李曦聽不懂這首詩什麼意思,不代表別人都聽不懂,恰恰相反,在場的這些人雖然沒什麼有傳世之作的著名大詩人,但真正懂詩的人,卻不在少數。
當下李昉纔不過剛剛唸完,便已經有人轟然叫好!
甚至有人搖頭晃腦地感慨道:“此真乃有搔人遺韻者也!”
這首詩好麼?確實好。
首先就是一首詩裡把刺史周邛、壽星柳博,還有剛纔那位頭戴帷帽的歌姬武姬都給捧進去了,其次就是文辭雅緻,而又頗能達意,顯得辭理清晰,再次麼,就是最後兩句的“香瓜”與“頻登樓”了,這就是所謂“有搔人遺韻”的地方。
總之,這首詩雖然不至於好到經典的地步,但至少和前面那些人的詩作比較起來,倒確實是難得的好詩了。
在衆人的叫好聲中,便連刺史周邛也不由訝異地看向李昉,連連點頭道:“難得,難得呀,李昉……嗯,前天你們在寄江亭詩會上的詩稿我已看了,那上面你的兩首也頗不錯!”
得了他這句話,李昉頓時激動得什麼似的,趕忙就是兜頭一個大揖,謙虛道:“刺史大人過獎了,刺史大人過獎了。”
柳博見狀哈哈一笑,道:“刺史大人說好,那當然是頂頂好的了,以某看來,前面所出這些佳作,當以這一首爲第一,刺史大人以爲如何?”
刺史周邛聞言撫掌稱善,笑道:“使得,當是點他爲頭名纔好!”
柳博聞言點點頭,對李昉道:“你很不錯,且先坐吧,聽聽其他諸位可還有高作!”
李昉聞言遙遙一揖謝過,這才返身坐下,卻仍是給兩位大佬聯手誇的臉上激動之極。
這時李朌伸手在他肩頭輕輕地拍了兩下,父子兩個相視一笑,眼神中都盡是得意。當然,李昉自然不會忘了在這等露臉的關鍵時候扭過頭來再次看了李曦一眼。
那是一個不屑之極也高傲之極的眼神。
畢竟也是在現代社會的辦公室裡歷練了好幾年的,雖不敢說有什麼養氣的功夫吧,但至少一直以來李曦都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有忍耐力,但是當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受到對方的挑釁,饒是李曦的忍耐功夫再好,這會子也覺得自己的怒氣值快滿槽了。
當然,不管心裡有多怒,在這種公衆場合,他臉上掛着的,肯定還是那抹似乎萬年不變的靦腆笑容。
繼李昉之後,李曦的二叔李朌似乎也偷偷往這邊看了一眼,不過只是很短的一瞬,還沒等李曦注意到他的目光,他便已經回過頭去,舒心之極的閉上眼睛笑了。
十萬錢呀,沒有他的許可,光是憑李昉他母親,是斷斷拿不出來這麼多錢來的,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當時心疼,疼得似乎心肝都給人一把拽走了,但是能有今曰這番場面,能有今曰這等榮耀……值了!
一直以來自己所求的,不就是昉兒能爭氣些嘛!當年自己比大哥就差了十萬八千里,難不成自己的兒子也跟着不如他的兒子?難道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就真的有那麼大?他能白身而出仕,官居一縣主簿,自己卻一直碌碌無爲,直到他死了,才能藉着他的一點“餘蔭”混個縣衙裡的小吏?自己不服啊!
可昉兒這個傢伙確實是不太爭氣呀,那怎麼辦?
自己家別的沒有,這些年雖只是一個縣衙小吏,錢卻是撈了些的,那行,那就花錢買個爭氣吧,好歹的得讓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現在麼,心滿意足了。
想來有了這前後兩次的鋪墊,昉兒也就可以藉機聲名鵲起了,而大哥留下的那個孩子……哼哼,現在看來跟老三家那個只知道喝酒的蠢小子已然是沒什麼區別了。
大哥,你在天上都看見了麼?
我兒子,壓過你兒子了!
李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仰首望天。
然後便是端起一盞酒,一飲而盡,胸中有的是一股說不出的快意。
而這個時候,坐在正席的柳博見自從李昉坐下之後,場面居然安靜了下來,便再次開口敦促,只是不管他說什麼,現場都已經沒有人再敢起身獻詩了。
明明已有珠玉在前,自然沒人願意再出來獻醜。
一時間他的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剛纔還信心滿滿的文士,此時竟是一個個選擇了避開他的眼神,或低頭飲酒,或裝作轉身與人談笑,總之就是沒人搭理他這個茬兒。
雖說情況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柳博在官場上廝混多年,什麼場面沒見過,當下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轉過頭來,突然把目光瞄準了李曦。
“子曰,久聞你素曰便是我蜀州諸縣的才子之首,怎麼樣,今曰可有所得?”
此言一出,頓時整個場上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直接順着柳博的目光找到李曦,把目光牢牢地鎖在他身上了,整個流花堂前竟是再次安靜得針落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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