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朔方東城往正西北方向五十里,便是樑師都定都的朔方西城。
再從朔方西城直直往東三十里,赫然便是阿史那烏咄等人遭遇山賊的地方。
半天的路程,足夠快馬跑一個來回。
天剛剛入夜,朔方西城東城門,一隊普普通通的行腳商隊交付入城費後,順利趕在城門關閉前一刻進城。
爲首帶隊的王大錘刻意壓了壓戴在頭上的氈帽,眼睛瞄着城門道兩側的路人和商賈,只是片刻,便發現了許多暗哨和探子。
朔方東西兩城距離實在太近,樑師都不得不防範於未然,這點王大錘倒是早有預料。
視線左側,一處沒什麼客人的腳店門口,兩名男子相視一眼,其中一人隱晦的掃視了一眼王大錘帶領的商隊後,便轉身離去。
王大錘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面上並不露聲色,而是佯裝出一副疲憊的神情,用不太流利的朔方方言招呼夥計們儘快趕路。
街道兩側,不時有衣不遮體的乞兒迎上來乞討。
王大錘雖然心生憐憫,但臉上卻要裝出一副不奈。
抽出馬鞭,朝地上用力揮了幾下,嚇退了圍上來的乞兒。
王大錘知道,此時不是耽擱的時候,若是給了這些人銀兩或者吃食,便會有更多的乞兒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屆時想脫身都難,沒準還會引起不必要的騷亂。
諷刺的是,門外乞兒成堆,門內,卻酒肉飄香。
沿街不少酒樓和窯子,此時已經是賓客滿座。
店裡觥籌交錯的客人,還有端着一碟碟美食高聲吆喝的小二,爲滿目瘡痍的街道添加了一絲病態的繁華。
王大錘握緊馬鞍的手有些微顫抖。
一間酒樓門口,幾個六七歲大小的娃娃,緊緊擁抱在一起取暖,髒兮兮的小臉望着店內的客人,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裡,滿是對食物的渴望。
王大錘順着其中一個小男孩的視線望去,店裡一小二正在收拾客人留下的殘羹剩飯。
將碗碟裡的殘渣掃進泔水桶裡後,小二利索的提着泔水桶和碗碟朝後堂走去。
小男孩頓時雙眼一亮,朝身旁的小夥伴們招呼了一聲。
幾個孩子一臉欣喜,歡快而又急切的拉着彼此的小手,匆匆朝酒樓的後院跑去。
王大錘看着消失在巷道里的孩子們,心中莫名沉重。
若是半年前,王大錘只會覺得正常,區區泔水算的了什麼,有得吃就已經不錯了,就算在長安,如此這般的畫面亦是比比皆是。
可是,在朔方東城生活了一段時日,王大錘漸漸明悟了許多。
去過朔方東城的人都知道,那裡沒有乞兒,就算有,也有城中的富商定時施粥行善,不需要幾日,便會有工頭將那些乞兒聘走,或做些小工,或當個學徒,總是不會讓他們餓死。
至於老幼病殘,內城的衛所,也就是李正寶,也會對他們有妥善的安排。
看多了朔方東城的繁華,王大錘才知道什麼是差距。
眼前的繁華,只是少部分人的熱鬧。
王大錘記得席雲飛曾經念過一首詩。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王大錘低聲呢喃了一遍,對這段文字彷彿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無力的嘆了口氣,王大錘更加堅定自己跟隨席雲飛‘打’天下的決心。
或許……
王大錘望着街道上飢寒交迫的乞兒們,心想,或許只有席雲飛,才能讓這天下所有人,都過上如朔方東城那樣衣食無憂的美好生活。
不知道什麼時候,昏暗的天空,突然有雪花開始飄落。
王大錘伸手接過一粒冰晶,握緊拳頭,感受着冰晶在掌中融化帶來的涼意。
眼前,一片六角玉龍從天空劃過,乘着晚風,朝街道深處飛去。
六角玉龍劃過明暗不定的燈柱,一路向西,越過幾處牆頭,掠過幾盞籠花。
就快要撞上一棟門樓的時候,那門牆上一扇窗戶突然推開。
兩個十三四歲大小,穿着宮女服飾的小丫鬟,用手固定着窗門,凌冽的寒風讓她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六角玉龍落在其中一個丫頭的飛天鬢上,因爲屋內的溫熱慢慢融化。
“好了,雲兒,本宮估摸着可以了,快把窗戶關上吧,這風怪涼的。”
屋內,傳來一道慵懶的催促聲。
那名爲雲兒的丫鬟一臉爲難,想起嬤嬤的交代,挺翹的瓊鼻在空氣中嗅了嗅,不太確定屋內的煤煙是不是已經跑光了,不過主子要關上,她是萬萬不敢不從的。
感覺煤煙的味道似乎淡了許多,兩個丫鬟急忙將窗戶關上。
走到牆角的一座煤爐旁邊,又添了一顆蜂窩煤。
離煤爐不遠的一座軟塌上,躺着一道婀娜倩影,或許是感受到屋子的溫度漸漸回暖。
榻上的女人舒服的呻吟了一聲,慢慢坐起身子。
一身宮裝之富麗自不用說,女人的五官亦是頗爲精緻,從眼角細微的魚尾紋判斷,女人年紀應該在三十六七左右,但不仔細觀察,或許會被她精緻的容顏欺騙,以爲她只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
“貴妃娘娘,該用膳了。”兩個丫頭換好蜂窩煤,便有嬤嬤送來吃食。
三菜一湯,哪怕身爲貴妃,這樣的待遇,在冬季也算是頂好的。
“湯是御醫親自熬煮的藥膳湯,羊肉加上十幾味珍稀藥材熬煮,貴妃娘娘可要多喝一碗纔好;菜的話,是蒜醬拌豆芽,清蒸羊小排,還有您最喜歡的泡菜拼盤。”
嬤嬤恭敬的將飯菜端到近前,又從食盒裡拿出一個精緻小巧的酒壺,邀功道:“這酒是奴婢讓人從朔方東城置換來的美酒,據說是那席小郎君寄存在紫雲軒的,叫……女兒紅,溫熱了再喝最是暖身。”
榻上的女人聞言,雙眼登時一亮,朱脣微啓,催道:“這小郎君不止人有意思,喝的酒也異於常人,快快,斟酒,本宮要嚐嚐這女兒紅有何不同。”
“是。”嬤嬤見主子高興,臉上也笑開了花。
翡翠夜光杯中,琥珀色的紹興黃酒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香氣撲鼻,色濃味醇,這酒好生香醇!”
女人將杯中好酒一飲而盡,閉眼回味着女兒紅獨有的澄、香、醇、柔、綿、爽。
“不錯,確實是好酒。”女人滿意的睜開眼睛,神色中驚歎連連。
“貴妃娘娘喜歡便好,如此也不枉費奴婢一番用心。”嬤嬤適時邀功。
榻上的女人將酒杯推到嬤嬤跟前,示意她趕緊斟酒,而後,懶洋洋的問道:“這次又拿什麼寶貝去置換了?”
嬤嬤恭敬的斟滿酒杯,偷偷看了一眼女人,見她沒有注意自己,纔開口說道:“那紫雲軒的老鴇甚是黑心,這小小一瓶酒,奴婢花了兩副玉如意才換得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