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冬至, 朝廷仍然未能平定營州之亂。
大朝會仍然如期舉行, 女皇身着冕服,於修繕一新的萬象神宮內接見各國使臣。
宮宴上, 裴英娘再次見到武承嗣。
他老了很多,大病一場不僅奪走他的健康,也帶走了他的所有不甘和野心。
他企圖示好李旦, 當着武家諸王的面,以魏王的身份,親自爲李旦斟酒,姿態謙恭。
女皇和二張兄弟玩樗蒲戲, 似乎不在意武承嗣的舉動, 但餘光卻時不時掃向宴席間。
朝臣們不由自主停下交談, 紛紛看向二人。
李旦接了酒杯, 不過並未飲酒。
武承嗣鬆了一口氣,一瘸一拐走開,他的病來勢洶洶,病癒後沒法和以前一樣正常行走。
李令月手執琉璃酒杯, 扭頭看着裴英娘,小聲說:“武表兄變了很多。”
武承嗣不折不撓,幾次屈服,又幾次靠着女皇重新爬起來,這一次,他是真的認輸了。
情勢不由人,他沒有選擇。
武家人正式分裂, 一部分人徹底投向二張兄弟,一部分跟着蔡淨塵暫時保持中立。武承嗣成了廢人,沒有人肯聽他的調派,昔日唯他馬首是瞻的從弟們反過來對他吆三喝四,他連最後的依仗也失去了。
裴英娘看着武承嗣踉蹌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
那時的武承嗣剛剛回到長安,也是這麼謙卑謹慎,小心翼翼討好女皇和李令月,希望能洗刷過去的屈辱,在興盛繁華的京都長安出人頭地。
殿中忽然響起一陣笑聲,控鶴府的文士們起身離席,朝臣們跟着站起身,簇擁着身披鶴氅、頭戴華陽巾的張易之走到殿外。
雖是隆冬時節,迴廊外卻鬱鬱蔥蔥,庭院裡遍植翠柏幽篁,層巒疊嶂,流水潺潺,樹影搖曳,波光粼粼,景色宜人。
張易之手執一管洞簫,臨風而立,袍袖飛揚,飄飄欲仙。
宮婢捉來幾隻仙鶴,放入園中,他追逐仙鶴,意態瀟灑,放浪形骸,舉手投足彷彿並非塵世中人。
朝臣們哈哈大笑,“五郎前世當爲仙人!方能有如此過人風姿!”
其他人大聲附和。
滿頭銀絲的女皇斜臥錦榻,俯瞰張易之在院中嬉戲,脣邊含笑。
張昌宗蹲坐着爲女皇捶腿。
依附二張的朝臣們親自捧銀盤,端執壺,陪侍左右。
這種場景李令月已經見怪不怪了,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低嘆一口氣,倒了一杯葡萄酒送到裴英娘手上。
裴英娘接過犀角杯,淺啜一口,她不怎麼喜歡宮宴上的葡萄酒,沒有河東葡萄酒香醇。
一旁的李顯目瞪口呆,“啪嗒”一聲,筷子上夾着的畢羅跌落在氈毯上。
立刻有宮婢上前把畢羅撿走。
李顯臉上微紅,訕訕地放下筷子。
裴英娘側頭看他。
李顯往她身邊挪了挪,戰戰兢兢問:“十七娘,我……”
裴英娘打斷他的話,壓低聲音說:“七兄,多吃飯,少說話,張家兄弟的事你不要管,不僅不能管,最好連問都不問一句,回到英王府也是一樣的,記住了嗎?”
李顯打了個冷顫,點頭如搗蒜,慌忙撿起筷子,繼續吃畢羅。
只要能保住榮華富貴,和家人安安心心享受洛陽的繁華就夠了,其他的他不想再爭。李旦和裴英
娘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現在兄弟和妹妹是他全部的指望。
這時,上官瓔珞找到幾人,告訴裴英娘,女皇想見皇太孫。
李顯嗆了一下,咳得驚天動地。
裴英娘命宮女給李顯端碗溫水來,回頭示意乳孃抱起阿鴻,今天的宮中大宴之前是祭祀儀式,阿鴻作爲皇太孫必須露面,舉行完儀式後他一直躺在乳孃懷裡睡覺,殿中歌舞喧鬧也沒吵醒他。
李令月看裴英娘起身,立即道:“我也過去。”
李顯哆嗦了幾下,“我也去!”
母親再狠心,總不至於當衆要他的命,阿鴻是阿弟的嫡長子,他得跟過去看着,就算幫不上忙,至少可以幫十七娘壯膽。
裴英娘挑挑眉,沒有攔着兄妹倆。
女皇心裡很有成算,不會對阿鴻怎麼樣,她確信這一點纔會帶阿鴻進宮,反倒是女皇的兒子和女兒不相信自己的母親,覺得女皇會對孫子下殺手。
這不能怪李顯和李令月多疑,女皇殺了太多人,身爲兒女的他們早就沒法再信任母親。
幾人跟着上官瓔珞走到女皇面前。
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立在高臺底下,裴英娘往他身上掃了一眼,是蔡淨塵。
她不動聲色,接過呼呼大睡的阿鴻,跪坐於女皇身邊,捧起襁褓給他看,笑着道:“母親恕罪,阿鴻實在太能睡了。”
女皇緩緩坐起身,張昌宗退到她身後,幫她捶肩,眼神卻四下裡亂轉,一會兒看看裴英娘,一會兒看看阿鴻。
李顯和李令月盯着張昌宗,神色警惕。
冬日天色陰沉,殿中光線昏暗,羊仙姿把燈盞挪到案前。
女皇就着燭火看了看阿鴻,胖乎乎的小嬰兒躺在紫地小花瑞錦紋錦緞裡酣睡,只露出半張小臉,眉心點了一點硃砂,一望而知是個漂亮的小郎君,她伸手摸摸阿鴻的臉,心平氣和道:“這孩子更像你。”
裴英娘笑了笑,“七兄、阿姊他們也這麼說。”
女皇靠回榻欄上,目光悠遠。一個長得像十七娘的嫡孫,如果李治還在,一定很喜歡這個孩子。
她揮揮手,張昌宗愣了一下,躬身退走。
女皇對上官瓔珞道:“請太子過來。”
上官瓔珞走下臺階,李旦早就注意這邊的動靜,很快趕過來,“母親傳喚兒子?”
女皇點點頭,看向蔡淨塵,“武承嗣呢?”
蔡淨塵拱手道:“魏王身體不適,先告退了,請陛下恕罪。”
竟然連一場宮宴都支撐不下去?女皇蹙眉,江山果然註定是要歸還李氏的,武家人中根本找不出一個能代替她力挽狂瀾的人來,“把武攸暨叫來。”
武攸暨匆匆趕到臺階下。
女皇環顧一週,殿外酒宴仍在繼續,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顯兒,旦兒,令月,你們是朕的兒子,女兒。”她的目光從李顯、李旦、李令月身上一一劃過,最後落到武攸暨身上,“武家諸子是朕的從子從孫,亦和朕血脈相連。朕命你們共爲誓文,從此和睦相處,同存共榮。”
大殿內靜了一靜,只有壓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不止李顯和李令月呆住了,連武攸暨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女皇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
女皇低頭看着裴英娘,接着道:“十七娘,你既然隨朕姓了武,也一起立誓,如果有違誓言,必遭天譴。”
裴英娘乾脆應道:“是。”
發個誓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
宴席散後,出了紫微宮,李顯和李令月沒有回各自的府邸,而是跟着李旦一起回甘露臺。
李令月性子急,打發走宮婢,疑惑道:“阿孃……是不是糊塗了?”
她的聲音很輕,顯然她自己並不認可這個疑問,女皇是何等睿智之人,能把文武百官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女皇,怎麼會犯糊塗?
可以這種逼人立誓的法子束縛李旦,實在不像女皇的鐵腕風格。
李顯搓搓手,還沒緩過神,呆了半晌後,茫然道:“阿孃爲什麼要我們和武家人立下丹書鐵券?”
裴英娘看李旦在沉思,沒有打擾他,輕聲說:“或許女皇想用誓言束縛我們,將來等她百年以後,可以保武家人一命。”
李令月有點不敢相信,丹書鐵券之說,不過是朝廷用來恩賞功臣的獎賞罷了,上位者真想反悔的話,易如反掌,只需要扣下一個謀反的罪名,丹書鐵券也不頂用。
李顯兩眼放光,激動道:“這麼說,阿孃果真想把皇位傳給阿弟?”
李令月悄悄翻個白眼,李旦都把李顯接回洛陽了,說明女皇不會再對自己的兒子下手,皇位絕對是李家人的,李顯怎麼現在才反應過來女皇確立繼承人了?
李旦手指微曲,輕叩窗沿,道:“立誓儀式是給天下人看的,武家人沒能借着營州之亂掙得任何功勳,母親這是在警告我。”
他微微一笑,“無事,三日後在萬象神宮舉行立誓儀式。”
女皇也是凡人,也會擔憂身後事。
李顯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李旦怎麼說,他就怎麼做,當即點頭道,“其實這樣挺好的,以後再也不用擔心武家那幾個小子忽然闖進我的王府裡抓人……”
李令月哼一聲,拍拍李顯的肩膀,“七兄,你不必怕武家人,誰敢擅闖王府,直接把人綁了,幾棍子下去,看誰還敢上門送死。”
她說完和裴英娘交換了一個眼神,相視一笑。
姐妹倆笑得燦爛,李顯卻覺得有點滲人,抱緊雙臂,瑟瑟發抖。聽說薛國師就是妹妹和十七娘聯手殺的,他當初真是太蠢了,看十七娘好玩,就常常欺負數落她,還好她嫁給阿弟,成了自己的弟媳,肯定不會找自己報仇……
※
三天後,萬象神宮。
祭拜過天地後,李旦、李顯、李令月、裴英娘和武家諸子走進莊嚴肅穆的大殿。
殿中燃燒着數百枝兒臂粗細的蠟燭,殿前設香鼎,鼎中焚香,祭物齊備,香菸嫋嫋。
魏國寺的大和尚親自主持立誓儀式。
設誓人分成兩路縱隊,分別由太子李旦和魏王武承嗣打頭。
證誓人是朝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閣老。
李旦身穿一襲黑色錦袍,寬袍大袖,當衆立下誓言,發誓日後與武氏諸王、郡主和睦相處,永不觸犯。子孫後嗣,世代如此。
武承嗣一瘸一拐走上前,代表武家子侄,同樣立下誓言:武氏子弟,和太子、英王、太平公主和睦相處,休慼與共,若有違今日誓言,天打雷劈!
剩下的人按照次序一一上前,完成整個盟誓儀式。
誓言一字字篆刻在鐵券上,丹書鐵券鐵質金字,兩券分開,左券頒發給武家人保存,右券藏入宮中,將來需要啓用丹書鐵券時,只需將兩券合在一起,便可以檢驗真假。
李旦和武承嗣一起將鐵券送入紫微宮。
女皇滿意道:“記住今日誓言,以後你們或者你們的子孫,必須遵守誓約,不得違反,否則格殺勿論。”
李旦、武承嗣沒有猶豫,從容應是。
出了溫暖如春的紫微宮,北風裹着雪花拂在臉上,涼意透骨。
武承嗣站在廊前,任飛雪鼓滿袍袖,試探着問李旦,“等殿下您即位後,您……您會遵守諾言,放過武家人嗎?”
李旦沒說話,頭也不回地走了,護衛們簇擁着他步下臺階,雪中傳來馬嘶聲。他跨鞍上馬,至始至終沒有理會武承嗣。
馬蹄聲漸漸遠去,武承嗣閉上眼睛,愴然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