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於世,所求不多,不止是人,萬物亦然如此,老夫曾經深思世間萬物存在之道,也曾窮閱古書追索聖賢學說,最後發現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而這個道理世間萬物都在遵從,一曰,生存,二曰,繁衍……”
清風徐徐之際,一座八角涼亭,有個老者不緊不慢開口,聲音悠悠盪盪傳進涼亭衆人的耳朵中。
“就這麼簡單嗎?兩個字概括了一切?”
亭中有人似是不解,語帶迷惑提出了質疑,似乎語氣之中有些倨傲和不屑,忽然又冷哼補充一句道:“聽說您曾是名動天下的大儒,號稱隋末羣英的領路大賢,可是學生怎麼覺得您在誇誇其談,您的言論似乎配不上大儒的稱號……”
這是一個青年,帶有青年人特有的衝勁,他提出的質疑很是尖銳,顯然並沒有畏懼大儒的名聲。
“呵呵呵呵!”
亭中的老者悠然一笑,望着青年淡淡問道:“那麼你來說說,老夫到底哪裡誇誇其談?”
那青年昂然不畏,大聲道:“多了去了,每一句話都在誇誇其談,比如您剛纔說的萬物之道,晚輩聽了就覺得是在糊弄人,世間萬物何其玄奧,每一種都有難以追源的深邃,而您卻隨隨便便做出總結,竟然說世間萬物僅僅遵從兩個道理,哼,生存,繁衍,晚輩承認這兩點確實很重要,但是您要說世間萬物只遵循這兩點,那麼晚輩心裡可就有些不服氣了……”
這青年說着停了一停,忽然又開口道:“比如晚輩打個比方,希望‘王大儒’您能解答,就在今日,渤海城風起雲涌,河間郡王出動,宗正寺卿出動,又有前隋天下第二反王翟讓,外加突厥草原聖女大祭司,再加皇帝皇后同時出門,甚至連太上皇也踏出門戶,所爲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幫着渤海國主去提親,這麼多人物,這麼大陣仗,吸引滿城目光,很快會哄傳天下,王大儒您倒是給晚輩講一講,這件事也能簡簡單單的用‘生存和繁衍’來總結嗎?如果您說能夠總結,那麼晚輩真要追問一句,渤海國主的提親如此浩大,您該把這件事歸爲生存呢還是繁衍呢?”
這青年顯然是個飽有學識之人,並且性格里帶着那種刨根溯源的嚴謹,所以哪怕他面對一位曾經名動天下的大儒,他也敢傲然問出自己心中的質疑。
“呵呵呵呵!”
涼亭中的老者又是一陣淡笑。
這老頭目光帶着欣賞,似乎對青年的衝勁很是讚許,不過口中卻悠然出聲,雲淡風輕道:“正如老夫所說,世間萬物只遵循兩個道理,生存,繁衍,不論世事如何複雜,抽絲剝繭之後都能歸結如此。渤海國主提親一事,同樣也是這個道理,你可以把它歸結爲生存,也可以把它視同爲繁衍,如此而已,極爲簡單。”
那青年怔了一怔,陡然大怒道:“你這是狡辯,你壓根沒做解說,倘若大儒王通是這樣的人物,那麼晚輩倒是希望您能留在海外別回來,免得仗着名聲虛有其表,害的家父等人對您執禮甚恭。”
“混賬!”
涼亭之中突然響起一聲呵斥,呵斥之人赫然竟是大唐宰相房玄齡,但見老房原本是盤膝坐在亭中聽講,此時突然站起身來猛甩一巴掌,啪的一聲脆響,青年臉腮腫起老高。
老房打完人之後猶自不滿意,怒氣衝衝道:“孽子還不跪下,給你師公請罪。文中子先生乃是一代大賢,便連爲父當年都曾在他門下旁聽,所學非淺,用度一生,你這黃口小兒竟敢質疑,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敬畏學問。”
老房越說越氣,似乎又有動手跡象,能讓當朝宰相如此暴怒,可見大儒王通在他心中地位有多高,幸好這時涼亭之中站起幾人,急急阻攔老房道:“房喬莫要再打,你家孩兒已經算是不錯了,能和文中子先生辯論,年輕一輩也算有爲之才。”
這幾個勸阻之人身份不小,放眼一望全是朝堂大佬,比如魏徵,比如李靖,此外還有虞世南,杜如晦,李績,張玄素,涵蓋文臣武帥,個頂個名動一方。
如此多人同聚一亭,老房臉上似乎更顯羞愧,悻悻然道:“老夫教子無方,倒讓諸位看笑話了。”
說着眼睛一瞪,對那青年又道:“還不快快謝罪!”
“我不服啊!”
那青年半年臉腫着,然而目光之中卻飽含着憤慨,大怒道:“憑什麼要謝罪,就憑他掛着個大儒名聲麼?倘若擱在半年之前,孩兒也許會乖乖認錯,但是現在,我在書院裡讀了半年書,院長時時教誨我們,不要爲權威而放棄求惑,哪怕是古之聖賢當面,心中若有不明也可質疑,王大儒比得上古之聖賢嗎?父親您憑什麼不許孩兒質疑?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房玄齡目瞪口呆,氣的鬍子翹起老高。
他伸手又要打人,卻被旁邊的李靖一把拉住,但見大唐軍神面色肅重,沉聲道:“這孩子連他的院長名號都報了出來,房丞相再動手的話怕是有些不合適。”
老房微微一怔,隨即眼色一閃,無奈道:“渤海國主,他……”
那青年傲然挺胸,大聲道:“我們院長從來不靠名聲和地位欺壓學子,有時候教課出了錯誤還會向我們道歉。力氣,他天下第一,武功,他當世前十,治軍,他冠蓋當代,治政,他愛民如子,這樣一位諸侯國主,無論聲名還是地位幾乎頂天,可他仍舊允許我們質疑他的錯誤,孩兒覺得這纔是真正的大賢。”
說着目光轉向涼亭中的老人,語氣很衝又道:“至於您,曾經的文中子大儒,您連晚輩一個問題都解答不出,只能仗着身份強行詭辯,晚輩心中很是不服,世間萬物豈能簡簡單單用一個生存和繁衍做總結……”
顯然他仍舊在質疑,甚至不顧老房在一邊怒目相視。
“呵呵呵呵!”
涼亭中的老者第三次悠然而笑,彷彿並不生氣一個晚輩的頂撞,反而緩緩點頭讚許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也,你這孩子看似行爲不恭,實則乃是堅守求知本性,這是做學問的最佳心性,老夫要誇一誇你的嚴謹……”
這老者一直雲淡風輕,忽然目光看向涼亭之中衆人,淡笑又道:“學問從何而來,學問就是從質疑中來,房喬之子如此心性,老夫斷言他將來成就必然不低。”
房玄齡連忙拱手,語帶汗顏道:“倒讓文師見笑了。”
那青年卻悄悄冷哼一聲,嘴裡嘀嘀咕咕道:“我這算什麼嚴謹,同窗裡比我執拗之人多得多。”
老者忽然衝他一笑,悠悠然道:“質疑是好事,可是質疑的前提需要有能力,人的學識分有層次,不到一定高度無法看透一些道理,比如老夫說的生存和繁衍,在你看來只是簡簡單單的詭辯,但若是你口中那位院長在此,恐怕他已經開始跟老夫談論生存和繁衍的深邃。”
青年怔了一怔,略顯迷惑道:“您的意思是說,院長會信您這一套?”
老者緩緩看向亭外,若有所指道:“若他真如傳說中那般奇才,當知這世間的道理只有如此,天地萬物,野獸或人,所活一世無非只有四個字,一曰,生存,二曰,繁衍……”
這竟然有種霸道異常的感覺,似乎不管別人怎麼質疑都要堅持他的學說。
青年臉上略顯沉思,好半天過去忽然道:“那麼晚輩還是剛纔那個問題,您如何用生存和繁衍來解釋今日的提親之事?我家院長…額不對,渤海國主功高蓋世,他大婚也僅僅是爲了生存和繁衍嗎?繁衍倒是勉強能靠上一些,生存則是完全不搭的事情,國主他幾乎天下無敵,他壓根不需要考慮生存的問題。”
老者似乎倦了,笑呵呵沒再和他講解。
青年等了半天不見答覆,最後只能恭敬行了一禮,然後又向亭中衆人挨個行禮,最後一甩袖子昂然而去。
顯然,他心裡還是不服的。
亭中衆人目視他怒氣衝衝離開,忽然口中都發出一聲促狹的輕笑,杜如晦手撫長鬚做回原地,語帶點評道:“房喬的孩子很不錯,只可惜年紀還是太輕了,他學問有了一點,但是還未登堂入室,他這個年齡的孩子處世時間太短,尚且不明白世間的道理看似複雜其實簡單,文師總結的生存和繁衍之道,這孩子暫時是感悟不出的。”
房玄齡無奈拱了拱手,苦笑道:“教子無方,教子無方啊。”
李績卻目光閃動幾下,忽然對亭中老人問道:“文師從海外歸來,可有心思再開門庭?如今渤海國主在城中建了一座書院,正要擴大規模招收學子,文師何不親自坐鎮,也好教化天下學子聆聽學問。”
這話隱隱有種試探味道,在場幾個朝堂大佬全都微微皺眉,似乎有些惱怒李績的試探,虞世南甚至冷哼了一聲。
反倒是大儒王通淡淡一笑,不知爲何竟然緩緩點了點頭,道:“善。”
李績目光又是一閃。
卻見老者王通突然探手入懷,赫然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口袋,又道:“生存和繁衍,將是老夫畢生之學說,爲了推廣此學,老夫還要拜託渤海國主多多助益,人求於人,當有厚禮,恰好老夫在海外漂泊之時發現一些寶物,當可贈於渤海國主作爲酬謝。”
在場一衆大佬連忙看向小口袋。
但見王通手腕一抖,口袋中霎時傾泄出許多東西,噼裡啪啦之間,落在地上翻滾,王通語氣很是平淡,悠悠然道:“此有高產糧種四類,又有地栽糧食三種,民若精心勞作,畝產可養一人,老朽這幾日不斷聽你們宣稱渤海國主愛民如子,想來這位年輕的諸侯會喜歡這份禮物。”
“竟然是高產糧種?”
“一畝地就能養活一個人?”
房玄齡和杜如晦幾乎同時站起,由於動作太過激動,杜如晦甚至咳嗽幾聲,雖然臉色漲紅之後瞬間失血,但是杜如晦卻顧不得自己身體病疾。
除了房玄齡和杜如晦以外,李績等人也是一臉震驚,在場衆人似乎從來沒有質疑王通會說謊的心思,僅僅聽老人一說就相信了他的糧種。
高產糧食?
一畝地就能養活一口人?
這簡直不能算是糧食了,這得是神仙之物的異域奇糧。要知道古代大唐雖然以農業立國,但是土地的產出限於時代並不太多,比如長安一代靠近渭水的天字號水澆田,那已經算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好土地,但是一畝地一年也只能產出糧食二三石,至少五畝地才能養活一個成年壯漢。
這還是天字號的水澆田,如果是普通田地產出更差,比如唐朝戶部曾有統計,並在田產司薄上記載如下:天下田地貧瘠,百姓操勞辛苦,然則一年產出半石或一石之間,十五畝地方可活人一口,雖如此,尤有青黃不接,故諫言,民之永業田當超此數,一口成年男子,永業授田20畝。
“這糧食,這糧食……”
杜如晦連連咳嗽,忽然彎下腰來趴在地上,可憐杜老頭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一刻卻像個小孩子一般歡喜,他不顧宰相之尊,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雙手只顧着不斷在地上劃拉,生怕放過了任何一顆糧食。
終於所有糧食被他收起,杜老頭頓時歡喜的大笑出聲,由於太過激動,又開始大聲咳嗽。
在場衆人怕他出事,連忙上前攙扶,李績輕輕用手拍打杜如晦背部,語帶懇切道:“杜相若有閒暇,不妨到家裡走走,我當年行軍之際曾經得一良方,對於調理身體頗有助益,你來我家住上一陣,我幫你專門熬那藥湯。”
杜如晦大口喘息着擺擺手,道:“不用了,這毛病治不好,趁着現在還沒到死時,老夫要多多做些事情,調理身體只會浪費時間,老夫不想浪費這個時間,人都有一死,應該爭點時間爲民做事,畢竟,老夫是大唐的宰相……”
李績等人一臉暗淡。
也就在這個時候,猛見老人王通再次探手入懷,這次卻是掏出一個精緻小瓶子,慢悠悠道:“克明也算吾徒,怎能看你身故?老夫在海外得一神藥,倒是可以剋制諸多病疾,凡有巨疼難忍之時,不妨服此藥劑一副,頓時痛苦全消,身如飛仙之暢。”
衆人登時驚喜,不由自主看了過去。
王通順手把瓶子一拋,李績連忙幫杜如晦接住。
王通忽然從坐上站起,目光悠悠看向外面,又道:“今日風雲,倒也激盪,一位國主提親,出動皇帝皇后,甚至連李淵都要親出,倒讓老夫有些驚詫也……”
說着停了一停,緊跟着又道:“老夫當年在太原開講學問,曾與李淵有過深厚之交,今日他替孫兒去納彩提親,聽聞那個叫做阿瑤的丫頭母族單薄,老夫欲以大儒之身前望觀禮,當可幫那丫頭助漲一些顏面,諸位學生,以爲然否?”
在場幾人微微一怔,隨即臉上有些驚喜。
哪怕房玄齡如今已是朝堂首輔,甚至年齡也到了五十多歲,但是聞言之後仍舊一臉激動,鄭重道:“文師若能前去,乃是大儒登門助威,想來太上皇必然欣喜異常,那位阿瑤姑娘也會風光榮耀。”
王通袍袖一甩,悠然自得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去也,諸位學生若有心思,也可隨同老夫一起觀禮。”
說着停了一停,目光看向李績手裡接住的那個小瓶子,又道:“正好也可送上一份神藥禮物,權做恭賀那位阿瑤姑娘苦盡甘來……”
虞世南第一個走出涼亭幫他領路。
轉眼之間,一衆朝堂大佬引着王通離開,一路上不免談古論今,恍如一羣大儒在暢遊天地。
等到衆人離開之後,那個青年的身影突然又現身。
這青年正是房玄齡的長子房遺直,他望着父親等人和那位傳說中的大儒長者背影似乎若有所思,好半天過去之後,這位歷史上記載的書呆子突然目光一沉,低聲對院子角落呵斥問道:“狗子你過來,知不知道二公子去哪裡了?”
院子角落霎時跑出一個家丁,赫然是個眉眼泛着靈活的小夥子,鬼鬼祟祟道:“啓稟大公子,二少爺前幾天被老爺關了起來,原因是二少爺進山打獵,卻在路上把魏王家的一個管事打斷了腿,似乎是那個管事心懷不軌想要坑騙靺鞨人,二少爺上去和他理論要遵守規矩,那管事深知二少爺腦筋不好使,所以意義撩撥二少爺的性子,原本應是想嘲諷二少爺一番,可惜那個管事卻失了算,二少爺大喊一聲以德服人,直接把那個管事的雙腿打了個瘸。老爺暴怒之下大發雷霆,嚴令我們不準把二少爺放出來。”
房遺直沉吟一下,突然道:“二弟乃是院長的親收弟子,比我這個普通的學生親近許多,如今院長即將大婚,二弟豈能不幫着師尊做事,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天下人都會嘲笑我房家不尊師門,你去問管家那裡索要柴房鑰匙,把我二弟先給放出來,告訴他,有個老頭很壞,言語之間看不起他的師父。”
狗子嚇了一跳,驚恐道:“大公子,這不行啊,二少爺最在乎渤海國主的事情,您怎能讓小人跟他說這種謊話,到時二少爺聽到有人不敬他的師尊,恐怕發起飆來誰也阻攔不住,要出大事的……”
房遺直目光深邃看向遠方,若有所指道:“我就是要二弟去發飆,我還要去告訴程處默和李崇義,他們師兄弟五人,正好來做這件事……”
狗子目瞪口呆。
大公子這是要慫恿大唐五大彪子去翻天啊。
據說今日太上皇要去幫渤海國主提親,而那位大儒則領着老爺等人前去觀禮,他剛纔在牆角聽得很清楚,老爺身爲宰相卻對那位大儒很是恭敬,現在大公子卻要慫恿二少爺等人過去找茬,這分明是打着注意想要搞出一些事情來。
真要搞出事情,那怕是塌天一般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