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送娘回家
聽這士兵再耍貧嘴,倒把一衆女眷逗樂了,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
“今天,咱們是來談正事兒的,各位將軍,各位老少爺們兒,大家夥兒看看啦,眼下的這些女眷,都認識吧——”
“各位將軍,你們的妻兒老小,我們已經給救出來啦,不用再害怕安祿山那老雜胡還有安慶緒那小兔崽子啦——”
“想讓兄弟爲自己賣命,卻把兄弟的父母妻兒給軟禁了,天底下哪有這般道理啊,大家夥兒倒是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啊——”
“大家夥兒仔細看看啊,這下邊可有自己的老孃,自己的媳婦兒,投降吧,跟着大唐走,回到媽媽的懷抱裡,摟着漂亮媳婦兒過着小日子兒,這纔是人過的生活,何必跟着那對狗父子喝西北風吶——”
女眷們坐在馬車上繞着城牆一路走,貧嘴兒的唐兵一路叫陣,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就見城門樓子上的將官漸漸多了起來。
“竟然是你,想不到你也來了,呵呵,今天山人倒要看看,你如何收拾這局面。”李泌端坐馬鞍橋,望見城門樓上一張熟悉的面孔,不禁一笑。
城牆之上,正是崔乾佑率領一衆武將趕來,只是各自神色僵硬,似乎在刻意壓抑內心的思緒。
這崔乾佑性情殘暴,嗜血好殺,然而卻也是個有勇有謀的將才。當初安祿山攻下洛陽後,命令崔乾佑進逼潼關,勢在直取長安。
是時,玄宗皇帝已爲邊令誠讒言蠱惑,下旨斬殺了領兵抵禦叛軍的大將高仙芝、封常清,朝廷不得不起用因病在家休養的隴右節度使哥舒翰。
哥舒翰領兵二十萬鎮守潼關,加固城防,深溝高壘,形成固若金湯之勢,數次擊退了來犯的安慶緒、崔乾佑所部兵馬。
安祿山主力被擋在潼關數月不能西進,人馬困頓糧草漸缺,安祿山、崔乾佑判定潼關無可強取,便設計在陝郡只留下些老弱病殘駐守,將大批精銳兵馬藏了起來。
玄宗接到叛將崔乾佑在陝郡所率不過四千老弱病殘的消息後,輕敵之心乍起,當即下旨哥舒翰主動出擊,收復陝郡洛陽。
哥舒翰一代驍勇老將,當然知道叛軍有詐,便向玄宗皇帝進上了一份言辭懇切的奏表,直陳利害。大意雲:
安祿山統兵日久熟知兵道,今日起兵叛亂,自然早有準備,此時他故意以羸弱之師駐守扼要之地,必是想引誘我軍主動出擊,倘若此時出兵正好中計。
而且,叛軍遠途奔襲,利在速戰,官軍但憑潼關天險,利在堅守。故老臣主張在潼關據險堅守,以待時機,叛軍久攻不下,內部必生變亂,兵力削弱,再大舉反攻,必能大敗叛軍。
時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協同李光弼也上表奏陳,支持哥舒翰的意見,並獻計以朔方軍北擊范陽,直搗叛軍老巢,激化叛軍內亂潰散。
就在大唐國運牽繫一發之際,宰相楊國忠卻不斷向玄宗進言,哥舒翰抗旨不出,是因爲畏懼賊兵,等待下去只會坐失良機。
玄宗皇帝半生文治武功,威加四海,雖是老矣,卻仍然雄心在即,怎會把安祿山一個起於草莽間的雜胡放在眼裡?
他的榮華富貴都是朕給的,朕能給,便也能收回來,朕是天子,誰敢逆犯龍威?
輕敵,輕敵,輕敵,玄宗皇帝當然更願意接受楊國忠的意見,因爲接連不斷的催逼,強令哥舒翰出潼關,主動出擊。
哥舒翰被迫領兵出戰,在靈寶西原與崔乾佑交鋒。靈寶南面靠山,北涉黃河,中間是一條長有七十餘里的狹窄山道。
崔乾佑設精兵伏於南面山上,以四千散兵遊勇於峽谷內誘使唐軍冒進,再以燃燒的草車堵住山路,煙熏火燎之下,唐軍目迷心亂,胡亂朝濃煙中發箭射擊,直到日落時分,箭矢都射光了,濃煙散去才發現中了崔乾佑之計。
崔乾佑見時機成熟,即令埋伏於南山的精銳迂迴於官軍背後殺出,兩路夾擊。
此時的唐軍已經不堪一戰,絕望慘叫之中,不斷有兵卒丟盔棄甲逃進了山裡,更有人被擠進黃河活活淹死了。
唐營各路兵馬見前軍死傷慘烈,不戰自敗,各自潰散。靈寶之戰,唐軍近二十萬大軍,僅剩八千餘人狼狽退回了潼關。
第二日,崔乾佑便強取了潼關。先是靈寶慘敗,又丟了潼關,哥舒翰的一衆部將料定橫豎一死,便挾持哥舒翰到了洛陽,投降了安祿山。
經此一役,叛軍聲勢大盛,崔乾佑名噪一時。
然而,崔乾佑卻也是一個極有名的孝子,在安祿山軍中廣有流傳。
崔家本是范陽城外一門大戶人家,崔乾佑的父親是獨子,在他五歲那年,父親暴病身亡,母親雖說也出身富裕通曉詩書,奈何一介女流,諾大的家業終究照應不來,田產莊園遂爲當地豪強巧奪。
崔王氏性情堅韌好強,絲毫不理會孃家催逼再嫁的壓力,甚至斷然拒絕了孃家的資助,一力撫養年幼的兒子。
起初靠着幫人漿洗縫補換幾個微薄的銅子兒,以爲餬口,後來被一大戶人家的夫人看中,喜歡她的詩書才學,便請她做塾師專教家中的女兒們,日子總算勉強可過。
好景不長,這大戶人家的老爺覬覦崔王氏的美色,開始百般逼誘。崔王氏無奈,只得帶着孩子離開了。
一個美麗倔強的婦人,帶着一個年幼莽撞的孩子,所受過的苦累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崔乾佑正是在鄰人的白眼、村童的欺凌中,度過了貧弱的童年,唯有讀書識字,是崔王氏一直不曾鬆懈的。
也許崔乾佑不是個讀書的種子,也許是他看多了母親的辛勞,早早的他便放棄了儒學,投身從戎。
尋常的士兵領了軍餉,無不要到花樓耍錢找女人,崔乾佑卻分文不留全都交給母親,直說:營中大魚大肉吃得飽着呢,這些銀子母親就全都收下吧。
崔乾佑的確是個當兵的料,眼明心細藝高膽大,很快便立了些功勞,一路升遷,直到被安祿山發現,收作心腹愛將,併爲他殺了那戶奪他家產的豪強。
李泌瞅瞅崔王氏,見她神情肅然,身份關係雖然早被揭穿,多年艱辛生活鍛鍊的堅毅,卻使她仍然鎮定自若。
崔乾佑當然也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爲了家眷和城內欲降兵將的安全,李泌不意多留,當即催動人馬,便要趕往下一段城牆。
不成想,城頭的崔乾佑卻撲通跪了下來,悲聲嚎呼:
“娘——娘——”
崔乾佑以頭搶地連聲呼號,一聲悲過一聲,場上衆人無不爲之動容。
李泌心頭一攪,不禁有些躊躇,不管這些敵將是否肯降,他們的老母妻兒都是無辜的,哪怕他們繼續與大唐爲敵,也該照料她們的平安。
“我兒,快起來,天下人看着呢。”
倒是崔王氏一聲厲喝,使人不禁一震,這婦人神情堅毅,聲朗氣足,話語間流露一股百折不屈的威勢。
“母親,孩兒錯了,孩兒不孝。”崔乾佑並不起身,以頭伏地喊道。
“我兒起來。”
崔王氏再聲厲喝,崔乾佑見母意堅決,方是起身下了高臺,扶住城牆俯身望下母親。
“母親,孩兒錯了,都是孩兒連累了您。”崔乾佑悲憤道。
“我兒何錯之有,不該如此沮喪。”
“孃親在生,孩兒不能盡孝,又連累母親身陷囹圄,只怕——只怕——”
“哈哈哈哈——”崔王氏一聲淒厲冷笑,“怕什麼?怕爲娘死了,還要受世人唾罵,生了個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麼?”
“娘——都是孩兒的錯。”
“傻孩子,時至今日,我兒怎麼還說這種傻話。也罷,爲娘又何嘗不想教你孔孟之道,忠君愛民,揚名青史,只是——這人間又是如何對待我母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造化之力,又豈是你我孤兒寡母能夠扭轉的。”
“娘——”
“我兒,若非得遇安公,給咱們孤兒寡母訴雪冤屈,給咱們榮華富貴,咱娘倆哪會有今天?成也好,敗也罷,名垂青史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天下仁義,早已拋棄了咱們,咱們但須知恩圖報,爲主盡忠,不可辜負了安公。”
“兒子知道了,娘——讓您受委屈了。”
嚴莊擔心衆將官受唐營勸降易生譁變,聽說李泌果真帶了家眷在城下游走,得知崔乾佑率衆人登上城牆與之對峙後,便也跟了來,一直躲在衆將身後,留心着場上每個人的表情變化。
當時崔乾佑一聲“娘”撲通跪下來,可把他嚇壞了,倘若崔乾佑受了蠱惑率衆叛亂,洛陽危矣,自己定然也不得好死。
直到聽了崔乾佑母子的對話,不禁眨了眨眼,心中暗自思量:難怪當初安慶緒拉攏他,他既願意效忠晉王,卻又死活不肯對安祿山下手,只當一切不曾看見。原來還有這麼一檔子事。看這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倒也是個苦命的人。也罷,且看他接下來怎麼做。
到底該怎麼做呢?自己的母親和妻女,也在那些家眷之中呢。嚴莊不敢靠得太前,生怕城下的母親和妻女認出自己。真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平日裡不屑於那些武將的粗魯不羈,此時倒恨起自己的手無縛雞之力來,真不如做一個武夫,不會想那麼多,只管打打殺殺。
“我兒,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冬天,在那寒窯之中,十幾個地痞無賴要把咱娘倆擄去,把咱們當牲口賣了?”
“娘——”
“我兒,娘累了,送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