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童子吵着七寶跟他講山外的見聞,沒多久便耐不住睏意,兩人摸着溜圓的肚子,聽着雨聲睡倒在榻上。
兩個孩子睡着,王維取出一隻黃銅的盒子,裡面有白日新碾的茶末,公子把打來的山泉倒入火架上的銅釜,撥一下炭火,二人開始煮茶。
飲茶空談,又過了許久。王維問道:“當初多虧郭令公破了賊軍救我回來。令尊忙於平亂,諸事還順利吧?”
令公,是對中書令的尊稱。唐朝節度使,多加封中書令的尊銜,這位郭公子的父親便是協助肅宗和廣平王收復長安的朔方節度使郭子儀。
因此,王維稱他郭令公。
這位公子,便是郭子儀的六公子郭曖。
“恩,家父倒是還好。只是賊軍中有一股精銳,似是依着太宗當年的玄甲軍打造。有三千人,每人有五騎換乘,各配刀、槍、連弩、短匕、流星錘、飛爪六種武器,甲冑、盾牌都是黑色。從繳獲的武器來看,那些武器也都是玄鐵所造,甚是鋒利。據細作回報,這支軍隊被稱作幽騎軍。叛亂初期,就是這支軍隊幫着安祿山連破唐軍二十餘萬大軍。”
玄甲軍,是李唐起兵太原初期,秦王李世民的一支私人部隊。李靖、尉遲敬德、程知節、侯君集、羅士信、李勣等大唐名將就是出於這支軍中。這支軍隊人、馬皆穿黑色玄甲。當年在虎牢關,李世民以三千五百名玄甲軍大破竇建德十幾萬大軍。
玄甲軍名震天下,王世充不戰而降,天下大勢趨向李唐。玄甲軍可謂是奠定了李唐霸業的一支勁旅。
天下平定後,加入這支軍隊就成了一種榮耀。李唐皇室也大大利用這一點,作爲賞賜,擴編門閥子弟加入玄甲軍。
玄宗開元年間,這支軍隊已經成了貴族子弟炫耀怒馬鮮衣的花瓶軍團。戰鬥力甚至不如普通的騎兵軍團。
對於玄甲軍,王維多少也聽過一些傳聞。但終究不懂其中的厲害深淺,由着郭曖說下去。
“這支軍隊,以突擊殲滅爲主。每逢兩軍相沖,幽騎軍分作十人一小隊,五小隊做一衝鋒集團,互爲攻防,依賴騎兵強大的機動性能,於亂陣中左衝右突,如幽靈鬼魅一樣,來回絞殺之下,唐軍潰亂難敵。自天寶十四年到現在,三年間,我軍沒能殲俘一名幽騎軍。
父親爲了制定應對的戰法,不惜犧牲了一支百人連弩隊,才殲滅了其中一小股,繳獲了他們的軍械馬具。自那以後,幽騎軍戰法也更加詭詐,我軍不能再佔到什麼便宜!
不過,破幽騎軍還不需急於一時。目前父親和李光弼大人,採取了聲東擊西、避實就虛的游擊戰術,也攻取叛軍不少城池。
當下,是想跟老哥打聽一個人——邊令誠。”
恩,的確自己很多年前跟郭曖提過邊令誠一些事。
那是叛亂爆發前一年,郭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自己當時初識佛學,在法華寺的一次法會上,遇見了郭曖。法華寺是密宗,後來自己並不喜歡這個流派,也沒再參加過法華寺的法會。不過倒是跟郭曖成了忘年之交。
除了佛學,他們也談論些詩詞繪畫文章書法。他就偶爾的提了一句,說當今那個宦官監軍邊令誠,幼時曾和自己一起學畫,而且天分極高,甚至還在自己之上。
邊令誠,是第一個以宦官身份擔任監軍的人。所以,當時的長安城內,也有些話題流傳。
都是很多年前的偶然一句,他還記得。王維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年輕人,記憶力的強健,思維的縝密。
“當初潼關被攻陷的時候,他被擄走了。他和我不同,我和一班文人不懂軍機,只是養來裝點門面。倒是他,畢竟擔任監軍多年,一直是嚴加看管的。怎麼突然會問起他?”
“是家父來信要我查問一下,老哥如果方便,還請說與兄弟。”郭曖,不多不少的說了句。
“恩,本來我們有二十多年沒過來往了。只是安祿山兵壓潼關的時候,傳言他在玄宗皇帝面前誣告高仙芝,並矯詔殺了他和封常清,我才又想起這個多年前的老朋友。”
當初,安祿山的大軍攻來長安,潼關是最後一道防線。駐守潼關的是右羽林大將軍高仙芝,原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因兵敗被罷官,以白丁的身份在軍中輔佐高仙芝。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邊令誠竟然在玄宗皇帝面前誣告高仙芝和封常清,並且矯詔殺了二人,可以說是直接導致了潼關的陷落。
“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震驚。雖然表面上看,邊令誠和高仙芝一個是領軍的統帥,一個是皇帝派駐的監軍,私人的往來也不多。但其實,他們二人自幼就認識,因此我非常不解爲什麼傳來消息說是邊令誠矯詔殺了高仙芝。”
王維講到這裡,郭曖一驚,繼續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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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還要從頭說起。我認識邊令誠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是十一二歲的孩子。當時,在長安城內的停雲畫院,我們一起學畫。
他是一個很具天資的人,樣貌非常的清秀脫俗。他性情較爲孤僻,愛畫山水,總是一片雲、一座山遠遠的落在畫的一角,疏疏落落,空寂淡泊。先生非常喜歡他,認爲他將來一定會憑藉畫藝名揚天下。
我們二人很投緣,讀書作畫之餘,經常一起玩耍。
他是一個孤兒。在安化門附近靠近永安渠的歸義坊,那裡有一處很大的宅院,他和許多孤兒一起住在那裡。我偶爾跟他去過幾次,但沒有進到裡面。
王維繼續說:“有一次我看見他和一個儒雅又不失英姿颯爽的少年在一起,因爲邊令誠一直很孤僻,很少和別人玩耍,我就多了句嘴,問他那少年是誰。邊令誠只說那是他的遠房表哥。
後來他那遠方表哥去了塞外跟隨駐紮在西域的父親從了軍。我也是在二十多年後,見到名震西域的安西都護使高仙芝回到長安,我才知道當年那個儒雅的少年,邊令誠的表哥就是高仙芝。
高仙芝的風度儀表是非常出衆的,可以說令人過目不忘。所以,我才肯定高仙芝就是當初那個和邊令誠在一起的少年。”
王維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帶着幾分欣賞回味的笑意,郭曖想,那高仙芝定然是個龍章鳳姿的人物,才使得老哥哥如此欣賞他吧!不由得繼續傾聽下去。
“高仙芝去了西域之後大概一年吧。邊令誠也離開了畫院。他無聲無息的走了。
再見他時,已經是一個太監了。穿衣行事也變得不一樣,開始喜歡華美的衣服、金玉飾物,那清秀的臉變得更加陰柔。
我們就像什麼沒發生過一樣,閒聊了幾句。那時候,我已經在長安小有詩名,開始的時候,我是很喜歡同那些喊我是神童的人飲酒唱和的,我不知道,我是天生就淡泊乖僻,還是慢慢才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我們有了各自不同的生活,但我知道他內心裡有另一個世界存在,雖然我不確定那個世界裡是不是那個畫者邊令誠。你明白,我們這樣的人不喜歡去打擾別人內心的世界,所以,聯繫也就越來越少。偶爾遇見,發現他這個太監做的還挺成功。一路向上爬,直做到內務總管。
直到有一天,他做了監軍。記得,他第一次的任務就是去安西都護府擔任監軍的職責。
在出發前的一天夜裡,他來找我,我們喝了酒,他甚至和我聊起了我最近的詩作。那個時候,我的詩作在宮廷、官宦之間流傳很廣。但我沒想到他竟然也那麼用心。
寒暄許久,我們聊談詩論話,甚至閒聊一些官場上的見聞。誰也沒提彼此的生活和變故。
最後,他交給我一個箱子,轉身就走了。
那箱子裡是一方硯臺、幾支筆和一些紙張。那是他當年學畫時的東西。他一直保存着。
後來,張九齡薦舉我做了監察御史。職責所致,也有過幾次會面,他好像徹底變了。我們幾乎成了徹底的陌生人。”
王維一邊說着一邊回憶。好像有什麼事想說明一下,卻再也想不起來了。年輕時候的事,就像春天的柳絮,偶爾飛過來,又飛遠,恍恍惚惚,甚至於有些事都模糊了真假的界限。
王維也不勉強自己,說了句大概就這些吧。所有若無的問了句怎麼突然要查訪這個人。
郭曖也不隱瞞,把收到信的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下。對於王維這樣的人,是沒什麼不能說的,他雖然沒有遁入空門,卻也好似從來和這個世界沒多少交涉。
王維聽完,也說了句:“順其自然吧!”
這和郭曖的想法一致。兩個人都認識到這背後定然有天大的秘密,而且以高仙芝、邊令誠的身份和那件事的影響,很可能盤根錯節,牽扯到太多的人物。是以不便在信中交代太多,以防萬一。
越是沉積日久、錯亂如麻的事,有時候越是需要一個不明就裡的人來,虛空裡渾輪一棒,倒能撥開雲霧。
過了子時。二人興致已散,喝完最後一杯茶,捂好爐火。二人給兩個孩子蓋好薄被,去了內室休息。王維好客,內室裡有幾張特製牀鋪,專供朋友們過夜。
二人是在一陣鳥鳴中醒來的,漸漸又聽到室外有收拾鍋子、碗筷的聲音。是童子和七寶在收拾一早的飯食。見二人穿衣出來,那童子噘嘴說,有幾隻松鼠趁人們睡着,偷吃了公子帶來的酒食。把大家逗得開懷大笑。
雨,大概是在清晨停了,露水很重。
吃完早飯,安排七寶去餵了馬匹。二人又耽擱了小半日,等着露水散了,纔出了輞川回奔長安。
山中日月長,總歸是因爲沒有俗事擾心吧。就在郭曖離開長安的這一日裡,長安城內也生出許多變故。
二人回到長安已是未時。郭府在親仁坊,位於東市的西南角,自唐開國初年就是皇親國戚和官僚貴族的居住區。二人從明德門入城,打馬穿過寬闊的朱雀大街,轉入了東市。隨便找了個酒肆,要了些酒肉吃喝起來。
卻見邊上三四個渾身泥塵的漢子,應該是幫誰家做工的泥瓦匠,酒足飯飽,幾個人在那兒咋咋呼呼的,說道一件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