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草原的描述,一首馬頭琴的旋律,遠比詩人的語言更加傳神,馬頭琴因琴頭雕飾馬頭而得名,大約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東胡時期,叫“奚琴”。
據說,成吉思汗彌留時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讓樂手拉馬頭琴給他聽,讓琴聲把他的靈魂帶回他出生的草原“…………
然而如今整個北方草原上,唐軍的金戈鐵馬,代替了那一縷悠揚而激越的琴聲傳來,不再感人肺腑,也不再沁人心脾,這便是殺戮的樂聲。
跨在一身血一樣火紅皮毛的“烈焰”之上,撫摸着“烈焰”像緞子一樣光亮的皮毛,聽着它像銀鈴一樣清脆的嘶鳴,薛仁貴閉上眼冷冷的感受着周圍的殺戮。
遠處不斷有持着彎刀或者柴刀衝出來的草原牧民,已經是頭破血流,看得出是經過一段激戰,但卻還沒有走出幾步,就中了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弩箭,“撲”的一下,死在蒙古包前。
心愛的馬兒悲痛欲絕,守候在屍體旁不忍離去,繞着屍體不斷徘徊着。
薛仁貴臉色漠然的驅着胯下“烈焰”像前緩步而去,烈焰自來到草原上後,就整日裡歡蹦亂跳的,嘴裡也不住的嘶鳴着,此時面對一幕幕屠殺也難得安靜下來。
坐在戰馬上,舉目遠望,四野茫茫,蒼穹像蒙古包一樣罩蓋下來,草原的春天干燥多風,厚厚的枯草在春風吹掠下,水分全被蒸發掉。幾百裡的草原乾透了,連背陰處的馬糞蛋兒也幹得沒一絲絲的水分。臉盆大的一塊兒牛糞,輕得像片紙。只要一粒火星兒,偌大的草原就會燒起來,無遮無攔”一燒幾百裡。
落日的餘暉撤下昏黃的霞光在草原上,晚霞映射出多彩的光線,絲絲縷縷、柔柔的、薄薄的、織就成七彩的光環。遠處馬羣滔滔,羊羣像天上的朵朵白雲,馬頭琴聲音悠揚滄桑”好似一個遲幕的老人離世之前的呢喃,如果撇開遠處金戈鐵馬的廝殺聲,那一切都會顯得靜謐寧靜的。
遠處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皮膚被塞外的風霜颳得如同千年古樹的樹皮,只有那一雙已經渾濁的眼睛,似乎還有點神彩,但此時也呆滯的很。
不理周圍族民們廝殺慘叫,也不理待會兒自己的命運將走向何方”這個牧民打扮的老人,在廝殺聲中,盤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靜靜的拉起了馬頭琴,把吸引薛仁貴的馬蹄聲正走出自老人之手。
用哀怨、憤怒的琴聲訴說着自己族民們的苦難生活和對侵略者的深仇大恨,用嘹亮、優美的琴聲表達自己對牲羣、草原的熱愛,對生活的嚮往,此刻”那馬頭琴悠揚滄桑能讓人忘記了時間的琴聲,似乎變成了那慘死中人的心聲。
策馬走近了老人,薛仁貴透過着冰冷的面具冷眼的看着老人,沒有奇怪,也沒有憐憫”甚至不帶着一點生氣,一切情緒似乎都已經被冰冷的面罩遮住了,再不在人間出現。
老人手上的馬頭琴”是用馬的腿骨做琴桿、頭骨做琴箱、馬皮蒙琴面,用馬尾搓成的琴絃,拿套馬的杆子做弓,並按照馬的模樣雕刻了一個馬頭,這就是草原上的馬頭琴,拉奏起來,就好像夢中聽到的聲音一樣。
“你在爲你的族民們送葬嗎?”薛仁貴透着鐵面罩裡”冷冷的哼道。
那老人手一顫,又繼續的拉着馬頭琴,沒有理薛仁貴的話,只是眼睛裡更顯落寞和悲傷。
“你爲他們送葬”誰爲你送葬?”薛仁貴攔住了就待上前教訓老人的親兵,聲音依舊平淡。
這次老人還是沒有停下拉馬頭琴了,但卻擡起了頭,直直的看着這個高高在上的年輕將軍,老人看的那眼很深,似乎想把薛仁貴永遠記在心裡,刻在腦裡一般。
“你怎知老夫不是爲你等送葬?殺人者人椏殺之。”
老人第一次說話了,但“老夫”二字卻讓薛仁貴心中一震,也不去計較那話中的不敬,甚至帶着詛咒的回話。
皺了皺眉,薛仁貴往下探了探身,盯着老人,不確定的奇問道:“你是…,“漢人?”
老人聽了薛仁貴的話,手上的馬頭琴徹底停了下來,似乎全部心神都好似在追憶什麼,良久,直到周圍的喊殺聲似乎都小了一點,才低沉的道:“是漢人又如何,不是漢人又如何,有什麼打緊的,死去的人難道還能復生不成。”
老人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點波瀾,緩緩的道出,只是渾濁發黃的眼睛卻一直盯着正在被唐軍殺戮的牧民,那眼睛中悲哀痛苦越加濃了。
“本將軍可以送你迴歸故土。”薛仁貴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淡淡道了這麼一句。
老人一怔,蒼老的面容笑了,渾濁發黃的眼睛也溼潤了,眼角留下豆大的淚水,劃小過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容,身體激動的顫抖如篩,胸。不斷的呼氣,看來薛仁貴這句話對老人的觸動實在太大了。
“呼!”
老人吐出了一口濁氣,深深的搖了搖頭,用近乎夢囈的聲音說道:“謝謝將軍了,老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來了草原五十多年了,昔年的故人該死的,不該死的,全都死了,連文皇帝都歸天了,恩也了,仇也結,昔年拼搏的大隋做了塵土,如今兒子、孫子也都死了,老朽再也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老人最後聲音越加的低沉,幾不可聞,若不是薛仁貴用心聽,根本不能聞。
壓下心頭的驚駭,薛仁貴第一次拱手問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
老人一笑,才道:“你不說我都快忘記了,老朽的胡名叫吉日格勒,漢言就是,幸福,之意,至於漢名……唉,叫李充。”
默默的唸了數遍,薛仁貴使勁的回想着棄李光其人,一旁的老人搖搖頭,道:“不必想了,本是無名之人。何作他想。
“你是前朝的武陽郡公,你“…………你”爲何會在此處,你“……”,薛仁貴終於想起來,大驚失色,雖然李充其人不顯於後世,在此時,有隋才消亡數十年,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牛人。
後世《隋唐英雄傳》上,有一虛構之人”名爲楊林,封爲靠山王,其原型正是隋時的衛王楊爽,是隋文帝楊堅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楊堅取代北周建立隋朝後,開皇二年,突厥沙鉢略可汗聚集本部兵及阿波等四可汗,共四十萬突入長城,十二月進至武威、金城、天水、延安等地”掠奪而還。
次年,隋文帝就命令楊爽爲行軍元帥,率軍分道反擊突厥。
後楊爽親率李充等四將出朔州道,在白道與沙鉢略軍相遇。
當時已被分封爲衛王的楊爽採納朔州道總管李充的建議,乘沙鉢略屢勝輕敵”以五千精騎襲其無擊,大破沙鉢略軍,俘千餘人”沙鉢略可汗受重創潛逃。
隋文帝楊堅因此次功賜楊爽真食粱安縣千戶,而李充也達到了人生的最巔峰,被封爲武陽郡公。
說的再簡單點,如今遠征漠北的李績同樣被李治封爲朔州道總管,爲英國公,就職位上來說,兩人不分彼此”可見李充當時在有隋一朝的地位,實打實的重臣啊”卻沒想如今竟成爲了一遊牧部落行將就木的老人。
老人終究是有點欣慰薛仁貴還能記住自己的,但只是低頭擺弄自己的馬頭琴。
薛仁貴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道:“這部落裡,有您的……兒女?”這一刻薛仁貴覺得自己做的實在殘酷,問一個老人如此問題。
“現在沒了。”
老人說完後,也不再理睬薛仁貴,自打自的又拉起了馬頭琴。
從烈焰身上,翻身下馬,薛仁貴到了老人身邊另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看着靜靜停止下來的廝殺,道:“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爲做錯了事,還是別的,以前一點關於老郡公的消息都沒聽說過。”
老人手中的馬頭琴再一次停了下來,側頭看了看薛仁貴,又看了看遠方的蒼茫四野,看着那奔跑在草原上的牛羊,好似心胸也開闊了許多,“開皇六年,衛王復爲元帥,率步騎十五萬出合川,打的突厥遁逃,乃回。遙想昔年縱橫大漠,何其風采,若沒有我前朝努力,你大唐如何能那般輕易的滅了突厥。”
老人似乎很不服氣,一旁的薛仁貴也沒反駁,似乎想到了不好的東西,老人嘆道:“可惜衛王回來不到一年,就因爲重傷,病死了,而那傷,乃是替……老朽受的,那年衛王才二十五,老朽也才三十出頭。”
當年衛王楊爽病逝,楊豎引以爲平生最大的悲事,卻沒想其中盡還有此等秘辛。
“後來老朽大悲大痛之下,私自引兵出塞擊胡,結果一場暴風雪,深陷大漠,斷了一隻右腿,本來想回去的,但卻沒想到,文皇帝因衛王之事,鬱憤難平,再加上老朽私自調動兵馬出塞,一怒之下,夷了老朽滿門…,唉,“……”,老人說起這段昔年往事之時,心情很平靜,這五十多年,老人不知道想過多少次了,該憤怒的,不該憤怒的,都已經淡了,如今滿頭白髮,閒談來,只剩下一腔嘆息了。
“我要走了,老郡公。”看了看天色,薛仁貴低着頭站了起來,心中微微嘆了口氣,滿是歉意。
“送給你吧,留個念想。”
老人將手中的馬頭琴遞給薛仁貴,默默的上前接了馬頭琴,薛仁貴突然擡頭對老人道:“回去我會叫陛下爲老郡公豎碑立傳,不讓老郡公這樣的英雄無名於世。”
老人聞言,只是笑了笑,點了點頭,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
牛角號被吹響了,蒼茫的聲音在草原上回蕩,殺戮完整個部落的唐軍呼嘯的趕完另一個部落,只留下滿營地的屍體。
薛仁貴策馬到了遠處,回頭觀望了老人一陣,眼神一變,他分明看見了老人蹣跚着拄着柺杖進了一件帳篷中,正是整個營地唯一的帳篷了,那裡面有老人的兒子孫子一家,其它的帳篷都被唐軍焚燒殆盡了。
老人進去後不久,那最後一頂帳篷也燃燒了起來,薛仁貴再沒見到老人出來過。
沉默了一會兒,揮手讓親兵過來,薛仁貴指着那個還在燃燒的營帳道:“去,去把那營帳中的屍骨,用木盒收集起來,帶回中原。”
“喏!”親兵雖不懂薛仁貴之意,但還是馬上應允了。
看着親衛將要離去,薛仁貴突然又叫住了親兵,揮揮手,嘆了。氣,略帶冷漠的說道:“不用了,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既然來了,就不用回去了。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麼多年了,正如他所說,回去了只是徒留傷感,讓他和他的家人們團聚吧。”
吉日格勒,幸福?
“駕!”
薛仁貴在親衛更加不解的眼神中,突然暴喝了一聲,策馬狂奔,趕往下一個部落。
老丈,不要怪我,戰爭無對錯,只有勝與敗。
“目標,鬱督草山,並進!”
原野上春風颳過,似乎還殘存着一縷馬頭琴的悲哀,但隨即被唐軍滾滾馬蹄聲淹沒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