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梭,燈紅酒綠,恍如天上街市一般,雪停了,不僅各家小孩子一窩蜂的全竄了出來,在雪地上追逐打鬧,連少有出門的大家貴婦也穿着貂裘青紹衣,小心的拎着裙襬被一大堆丫鬟侍女簇擁而出,金陵的夜市,在冬至這一夜顯得特別的熱鬧,其中尤以醉紅樓堪稱沸騰,也許是爲了賀即將到來的新年,醉紅樓今天可謂是降價大酬賓了,叫姑娘那是有優惠的,不過這到底不過是一個講頭,能進金陵頭號楚館的,何時在乎過些許銀錢,聽起來舒服而已。
步非煙是醉紅樓現在的第一紅牌,作爲第一花魁,才藝甚麼的倒是其次,首先便要長得美,誰叫男人看女人總那麼坦白純粹,臉蛋、屁股蛋、大胸脯等等,所以能在煙花江南諸多同行間混個第一花魁步非煙堪稱難得。
在這個以豐滿爲美的大唐,步非煙不同於尋常美人的雍容豐碩,而以清影纖弱取勝,隨風飄浮,是一個惹人憐愛、讓人心痛的瘦美人,步非煙,如煙柳絲。來到醉紅樓不及三月,步非煙的名頭就在金陵煙花巷中聲名鵲起,一時間金陵風流界的翹楚莫不以能一入內蔚爲榮。可就在前日,這位金陵青樓中第一花魁立了這麼一個頗爲雅緻的要求,第一次掛牌拒絕銀錢,那是要各憑本事,讓她欣賞者才能成爲步非煙第一次恩客。
不準砸銀子,也算是這個天下第一煙花地的第一花魁頗爲獨具一格的特色之處了,不過最令人驚訝的是醉紅樓的老媽媽居然同意了,時至今日,人們看到醉紅樓比以往更紅火,人流如梭時,纔不由感嘆一句,奸商啊,難怪會同意。
步非煙能名滿秦淮,自然不止是一個煙花紅塵女子,她雖生長於小戶人家,可生性嫺雅溫柔多情之餘,更是如同所有歷史上諸多名噪一時的紅妓一般,愛舞文弄墨,大愛文青氣質的才子,特別是在音律一道,這個娘們最善“漸離之道”,也就是築,步非煙一入江南憑藉着擊築之技,立馬成爲金陵一絕,不少歡場上的公子哥,不惜舟馬勞頓,騙自家的長輩拿了不菲的錢財來金陵“做生意”,便是想做一回美人“恩客”,及至到了這裡,聽到如此令人又嘆又無奈的規矩才頹然下去,倒是一些自認小有才學的才子,於冬至這一夜,摩拳擦掌起來,帶着自己早已坐好的新詩,就待在今夜美人獻計之時,獨佔鰲首,抱得美人歸。
幾度花開花落,誰人能解美人心?
醉紅樓專屬於步非煙的“清吟別院”中,這個金陵尋歡客夢寐以求的象徵着面子的女人此刻正在對鏡貼花黃,不過美人眼神平靜到近乎淡漠,實在看不出有半點歡喜抑或痛苦,像根肉體凡胎的木頭一般,叫人好不可惜。
這個世界上總有些尋常人無法想象卻真實存在的暗戀的,誰也不知道在步非煙心中,其實已經有一個人了,只不過這樣的人對她來說太過遙遠,遙遠的她對自己的瘋狂舉動也感到愚蠢。
“小姐,今夜過後,再過兩日就該吃臘八粥了,你最長便只能拖到那個時節,小姐要等的人怎麼可能會來,他雖然身在金陵,可身份如此貴不可言,小姐你……”幫步非煙梳理一頭青絲的丫鬟芊芊望着小姐略顯憔悴的臉色,既無奈又替她家小姐感到不甘。
“本來就是苦命人,上天能讓我逃出來已經是我的福氣了,能碰到那人固然是我的福氣,碰不到也……碰不到就是命了吧。”步非煙貼好花黃靜靜的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玉手輕輕覆上自己的臉蛋,那張臉有着不健康的蒼白,哪怕塗了胭脂也掩不住,竟是紅裡透白。
“要不,我去和媽媽說,取消今晚的獻藝,大不了被媽媽罰一頓便是。”丫鬟芊芊臉色微白,咬着牙很是決絕的望着銅鏡裡的步非煙,也不能怪她不夠鎮定自若,青樓楚館歷來是男人的天堂,可換做是良家女兒,這裡比地獄還要讓他們心魂沮喪,當然前提是,好算清白的女兒家。那些歡場上縱橫往來的女郎們,慾望和快樂讓他們遺忘了痛苦後本該收穫的成長,一個個看似老練,實則頭腦比以前更簡單,被俊俏的郎君騙財騙色那是常有的事。
“本來就是萬般無可奈何中碰運氣,你是好人家的女兒,等過些時日,我讓媽媽燒了你的賣身契,找個厚道的人家嫁了便是。”步非煙柳眉輕展,輕笑道的摸上了放在自己肩頭小姐妹的手。
“小姐,要不我們逃吧?”
“甚麼意思?”步非煙神情緊張起來。
“小姐,芊芊昨晚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你怕你被一羣惡少強搶過去,芊芊一個弱女子又打不過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姐你被好多個腸肥豬腦的惡少奸商們凌辱。”芊芊說着說着,臉便紅了,可眼睛卻有點溼潤潤的。
步非煙赫然一呆,凌辱就算了,還好多個人一起凌辱,美人氣惱的站起來,揪住芊芊的小巧的鼻子笑道:“你個小浪蹄子,口味這麼重,說,是不是做春夢了,不許瞞姐姐。”
“哪有?”芊芊臉色一紅,吱吱唔唔起來。
步非煙倏然捂上自己嘴巴,吃驚地看向芊芊,好像不認識和自己一起長大,也一起被賣進醉紅樓的婢女芊芊一樣。
“小姐你壞死了,芊芊不跟你玩了。”小丫頭氣急,便跟個小妹妹一般撲進了步非煙懷裡,使勁的剁着腳,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了。
步非煙好死不死的老是在腦海裡想那個詞,凌辱,幾個人,想着想着突然打了一個寒顫,然後推開芊芊,無奈的苦笑道:“這下是真的被你嚇住了。”
“那怎麼辦?”芊芊問道,一臉擔憂。
“你剛纔不說逃嘛。”步非煙似憂非憂的笑道。
“芊芊只是說說,逃不出去的。”芊芊低着頭,指了指外面,揉搓着自己的衣角,搖搖頭又嘆嘆氣,小模樣雖比不上步非煙,卻勝在可愛,很蘿莉。
“一切看天意,只是委屈你了,被我連累。”步非煙輕笑道。
“我現在把那個趙象恨死了,小姐你和他私奔那是頂了多大的壓力,下了多大的決心,他居然把我們都賣了,芊芊以後再也不喜歡他了。”小丫頭淚眼朦朧的,甚是傷心。
反倒是當事人步非煙神色淡淡,哀莫大於心死的拍了拍小侍女芊芊不說話。
“還好小姐聰明,答應拜堂後才能給他,沒有貼了身子進去,幸虧幸虧,要不然死了都不乾淨。可到底還是給他佔了一些便宜,一想到這,小婢就火火火,生氣中……”芊芊好像想起甚麼,嚇得直拍鼓鼓的胸,一臉後驚,然後便嘟起嘴,環抱着手臂氣的磨牙磨得吱吱響。
“對了,小姐,你餓了嗎,要不先吃點東西吧,待會上臺獻藝纔有力氣了,把那些臭男人眼珠子都看掉下來。”小丫鬟思維天馬行空,立馬岔道,不過步非煙與芊芊自小一起長大,習慣成自然了,應對也自然而然。
美人輕輕的點點頭。
芊芊高興的轉過身,蹦蹦跳跳的給步非煙端來了金陵有名的鴨油酥、牛肉鍋貼,還有一些燒餅,出身洛陽的步非煙,每日還是離不開些許麪食的,步非煙接過後便坐在桌旁,一心一意的小口小口吃着,不時的還用透着蘭花香的淡紫色手絹輕輕擦拭嘴角的芝麻粒,姿態坐的極正,緩緩的吞嚥,一看便是家教超級好的華麗存在。
小丫鬟一個人到了小姐的梳妝檯,從梳妝檯上拿起一本詩集,青梅竹馬的閨蜜,一點也不覺得唐突,看着手上的詩集,小丫鬟氣憤憤道:“都是你害的,真想把你這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壞東西扔掉,然後……埋起來,壞東西,永遠不見天日才最大快人心。”
步非煙的體質不是太好,其實如她這般的人是最不需要化妝的女人,典型的天生麗質難自棄,素面朝天顯得更驚豔,化了妝之後美固然美,只是少了那一份“純”,不過這種見識也只有縱意花叢的人才能看出來品出來嘆出來,那些毛剛剛長齊的牲口,那是隻要波大臀肥腰如柳臉蛋再夠水靈就是極品的存在,推到纔是王道。
“詩集沒錯,錯的只是我而已。”步非煙吃着鴨油酥燒餅,聲音輕輕又緩緩的在屋內響起,這樣的女人其實是像極了上官青衣,只不過兩人的區別在於,前者外剛內柔,後者心裡剛強者呢,不少時候李治都別上官青衣那呢子氣的乾瞪眼,後者卻自在的繼續讀書彈琴,根本不弔李大帝的。
“若不是因爲它,小姐也不會對好做詩的人那麼喜愛,也不會被趙象那個壞人騙了,我們也就不必在這裡了。都是它的錯。”芊芊的惱羞成怒一下子把手裡的詩集扔在地上。
步非煙將最後一口燒餅吃完,站起來走到芊芊的面前,轉作沒看見小丫鬟的嗔怒,撿起地上的燒餅,拍了拍上面看不見的灰塵,呵呵笑道:“聽說他在金陵,以他風流滿天下的傳聞,要是這幾日聽聞非煙之名,一定會來的,到時就看你家小姐如何施展渾身解數拿下他吧,到時也讓你做個通房丫環。”
芊芊嘟着嘴,一臉不加掩飾的不屑,猶豫了一下,有點擔憂道:“小姐,真的會來嗎?”
“誰知道呢,一切看天意吧。”步非煙茫然回道,便在此時,清吟小院外響起了龜公的咳嗽聲。
“誰,快出去,小姐在獻藝之前,媽媽說誰都不能來打擾的。”丫鬟芊芊狐假虎威的裝腔叫道,其實心裡也挺虛的。
“姑娘容秉,剛纔來了兩位大人物,也不知道是幹嘛的,總之媽媽吩咐,小姐甭管其他,必須趕快去接待這兩位大人物,今晚獻藝的事放在其次。”龜公站在庭院外面,弓着腰,小心翼翼叫道,這個清吟院可不是甚麼人都能進來的,回頭定給那些狐朋狗友樂道樂道。
“真的是媽媽說的?要是騙人的,會很慘的哦。”美人將信將疑,有點意味深長的嚇唬起來。
“小人萬死也是不敢騙姑娘的。就在剛纔,一輛好漂亮的寶車到了樓前,很奇怪的是,從車裡出來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個瘸子,走路一顛一顛的,另一個頭發散亂着,渾身衣衫都快成一條條的了,還流着血,倒像是被官家追殺的江洋大盜。那個瘸了腳的也真有趣,進了門不是叫姑娘,第一句竟是……竟是……”
“竟是甚麼啊,你倒是說全了,急死人了。”芊芊衝到門前不滿的叫了起來,嚇得門外的龜公趕忙說了出來,“那位公子說:姑娘小姐妹子們,都給老子從爺們身上身下滾下來,帶上你們的金創藥銀創藥的,老子都快成殘廢了,真殘廢了,老子怎麼光顧你們生意啊,老子可是豪客,銀子大大的有。”
龜公在門外說完,芊芊一陣愣怔,步非煙則是臉色扯了下來,冷冷淡淡的道:“俗人一個。”
門外的龜公聽見了,呵呵一笑,步非煙是醉紅樓的花魁,高高在上,傲着呢,賣藝可不賣身,醉紅樓哪個胯下長三條腿的牲口不對這哥細皮嫩肉的小娘子愛得緊,不過按照他的工錢,哪怕步非煙掛牌後,要想與她一宿鴛鴦,估摸着要攢上十輩子不可。要是想讓她和其他房裡的張一張小嘴,估摸着等幹到改朝換代才行。不過龜公是真覺的剛纔下車的那兩位爺是狼狽了點,可人是真氣派,坐在那裡,那叫一個睥睨,就跟皇帝老子一樣。其中那個披散頭髮的說話輕輕柔柔的,很斯文,笑起來模樣也好,一身氣度,不過自己還是喜歡聽那個話比較多笑聲也大的恩客說樂子,這不,樓上那些姑娘甭管有沒有恩客,都眼睛往那個瘸子撇呢,說的話也聽的爽快,粗是粗了點,可惹姑娘喜歡啊。
“你退下吧,我換了衣服便來。”女人的聲音傳進耳朵,龜公暗叫可惜,不過也只好退下去。
“小姐,我們真的要去嗎?”芊芊皺緊了略顯清淡的眉毛問道。
步非煙深吸口氣,點點頭:“幫我換衣吧。”
“唉。”芊芊無奈答應一聲。
步非煙低頭看了看手裡的詩集,一陣恍惚,發自內心的苦苦一笑,把詩集一下子扔到了桌上,被人賣了,不長大一點,反倒比原來越加癡心妄想起來,步非煙啊,快醒醒吧。
女人木木的站着讓芊芊給自己穿着衣服,也許,此刻她心裡是真的對吸引那人過來而絕望了吧。
而被步非煙丟棄在圓桌上躺着的詩集封面上,用古篆體大大方方蒼勁寫就着兩個字。
《天下》。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