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殿。
李建成布衣素服,獨自一人跪伏在李淵面前。
面對當前死局,李建成終究選擇了最明智的決定,單人上山而大打親情牌。痛哭流涕之餘,亦將自己投之於地,以正清白。
李淵始終是李淵。
那個無腦護犢的李淵。
在接見李建成的時候,李淵特地讓他的心腹裴寂前去山下審問王珪、魏徵、韋挺、徐師謨、趙弘智等人,用李淵的原話就是“這募兵謀亂的主意,到底是哪個賊子慫恿的!”
這在明白不過的一句話,足以證明李淵依舊想保這個意圖造反的兒子。
整個仁智殿除了張忠就沒有其他人了:張忠是李淵爲唐公時的家內老總管。太原起兵,張忠福侍奉着老主人一路征戰下來,算積軍功早已脫了賤籍。但因他深悉李淵起居習性,李淵亦不顧朝臣微辭,命他爲三品殿中監,總領尚衣、尚食諸奉御,依舊當任服侍皇帝的管家。
對於張忠,李淵對他的信任更勝於老朋友裴寂。
李建成聲音沙啞,還帶着哭腔,“父皇高高在上,不知兒臣心中苦悶。兒臣雖爲太子,但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日夜食不知味,睡不安寢……每每想到二弟坐擁天下兵馬,而我一個太子卻不得軍心……”
“荒唐!”李淵聽極於此,勃然大怒:“你身爲太子,竟然忌憚自己的同胞弟弟,爲之食不知味。睡不安寢?這是什麼可笑道理。”
李建成似乎也是驚悸過度,半晌纔有動靜,但片刻跪伏着向前爬了半步。似乎鼓起勇氣道:“那只是父皇認爲而已,而今長安四處有人傳言說二十六年前母后在關中武功誕下二郎時,有二龍戲於館外,三日乃去。二弟四歲時,又有神人前來相命,說二弟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長大後必能濟世安民。故而取名世民……”
李淵先是一陣錯愕,隨即“哈”的大笑起來:“荒唐之極,二郎出身的時候你已十歲。還能忘了不成。那一年是文帝開皇十七年十二月戊午日,李家別館,當時天寒地凍,大雪封路。除了門口的老黃狗。牲口都沒有一隻哪來的雙龍。至於世民,這個名字確實取自濟世安民之意,可那是你母后對兒子的小小期望。至於什麼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更是荒謬之極。二郎小時候在頑皮不過,哪一天不溜滾打爬的,髒的跟小乞丐一樣。作爲長兄,你看着二郎長大,竟會相信這個?”
“兒臣確實不信!”李建成憤然道:“但是父皇有否想過。這等大謬不經的謠言,爲何能在京中廣爲流傳?”
李淵錯愕語塞。
李建成叩首道:“有許多話。兒臣實在是不吐不快。二弟功蓋天下,聲望早已凌駕我這個大哥。父皇對他更是寵愛有佳,天策上將軍、太尉、司徒、尚書令、陝東道大行臺、益州道行臺尚書令、雍州牧、涼州總管、十二衛大將軍。不但是武官第一把手,還是文官第一把手,更兼掌國之徵討,手握天下兵馬大權。自古到今,除了曹操、司馬昭之類權傾天下的亂臣賊子外,有誰擁有如此權力?”
李淵怔怔的看着李建成,失望道:“在你眼中二郎是曹操司馬昭之流的亂臣賊子?”
“自然不是!”李建成斷然道:“但是人言可畏,人心可畏。作爲皇子,自古到今誰又能不想成爲皇儲?更何況二弟雄才偉略,野望頗大。他身經百戰,麾下有上百員樂意爲他至死的虎將。後來又弄出的文學館,世人皆稱‘入文學館如登瀛洲’,致使山東、江左文人趨炎附勢者,如過江之鯽。試問誰不想坐擁從龍之功,誰不想成爲天子近侍,以躍龍門。誰能保證手握天下權的二弟經得住小人勸說的誘惑?父皇難道真的敢說一句,二弟無爭儲之心?”
李淵再度啞然,作爲皇帝,掌天下之舵,沒有人比他更加了解這權勢的誘人。
沉默了片刻,李淵突然氣笑道:“看你這振振有詞的,還是父皇的不對了?”
李建成忙道:“兒臣斷不敢有此念頭,只是這些年一直被逼迫得苦,因爲二弟勢大,君心不負……便不由聽了下屬挑撥,想着手裡若多些兵馬,一邊可以更好的抵禦突厥,另一邊京中有事也可調進來抵擋……除此之外,兒臣絕無半點意想。兒臣也知道,僅憑這些以足夠處死,請父皇降敕……發落,兒臣罪有應得無怨無悔。但弒君謀反,便屈死了也不敢認這罪名!”
李建成說完這些癱倒在地,身子簌簌發抖。
李淵看着自己這最爲放心的長子,千言萬語,只換做身爲父親的一身長嘆:“幼稚!愚蠢!”
李建成聽到此話,心中大石落地。
“作爲大唐太子,地位越重,責任越大。而你都幹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募私兵?上千個死士,能幹什麼?更好笑的是你挑出來辦事的人,直接辦到父皇這裡來了。你讓父皇……怎麼放心將這錦繡河山,億萬子民交給你……”
頓了一頓,李淵一揮長袖道:“來人,將太子壓下去……張忠,你負責看住太子,只給粗食與水,保他不死便可。”
“是!”張忠恭敬的來到李建成的邊上,平靜的說了一句:“太子,請。”
李建成失魂落魄的走了下去。
孤零零的大殿只有李淵一人,仰頭看着精美的屋頂,涌出一股孤家寡人的感覺,心中念道:“天衣無縫,天衣無縫!二郎啊,真是好手段……”
緘默了半響,李淵想叫裴寂、封德彝前來議事,但想到兩人被讓安排下去審問李淵的一干謀士了,對外叫道:“來人,去將平陽、羅士信給請來。”
“父皇!”平陽先到一步,“大哥怎麼樣了?”
李淵看着眼睛略微紅腫,一臉擔憂的平陽,在這種情況下,難得的露出了一個笑容:“放心吧,你太子大哥雖然糊塗,幹了蠢事,但父皇相信他決不至於行弒君謀反之事,會給他一個清白的。只是他太蠢了些,給他個教訓吧。”
正說間,羅士信也趕了過來。
“朕並不相信太子謀反,這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讓太子與楊文幹當面對持,方纔能以事實證明一切。朕欲派遣使者去招楊文幹來此,爲了避嫌,最好避開與秦王關係密切的人,你們可有好的人選?”
羅士信略作思考道:“司農卿宇文穎帶與齊王殿下關係密切,與太子殿下交好,應該是個選擇。”
李淵眼中一亮,宇文穎也是他所信任的大臣,當即笑道:“真是老糊塗了,朕竟然將他給忘記了。”
當下李淵將宇文穎請來,讓他馬不停蹄的去請楊文幹、
此時在山腳下,也正上演着一處捨身救主的一幕。
太子中允王珪,這個李建成的第一謀士跪伏在裴寂、封德彝面前,高聲道:“臣身爲東宮官屬,未能盡到拾遺補闕、佐贊彌過之責,使得太子監國出此紕漏罪該萬死了。請裴老、封老轉告陛下,太子僅有失察之過,是臣處事不周,以致大過釀成,願伏法於陛下,萬萬不可累及太子。”
李建成禮賢下士,同樣也有願意爲他拋頭顱灑熱血的存在。王珪、魏徵、韋挺、徐師謨、趙弘智五人便是其中最忠於李建成的。
一個個如王珪一般,俯首認罪,願意爲李建成承當過錯。
裴寂、封德彝彼此滿意地點點頭,心中暗自慶幸,好在東宮也有一些忠貞之士,了卻了他們的擔憂。
李淵派他們前來,說了一大推話,但一個“查出慫恿者”,表明一切,全然透着一股迴護兒子,欲拿外臣頂罪的意思。
裴寂、封德彝老奸巨猾,如何聽不出來。
他們與東宮關係不錯,若東宮一個個不識趣,讓他們逮一個問罪,還真不知如何選擇。現在一衆人都願意爲李建成頂罪,他們的任務就輕鬆多了。
王珪、魏徵、韋挺、徐師謨、趙弘智五人也鬆了口氣,能夠爲李建成頂罪,也就意味着李建成並無異樣。
一切都在李淵的掌控之中。
最初李淵並沒有意識到這次事件與李世民有關,只是單純的想保住李建成的命,哪怕李建成真有殺他之心。作爲一個父親,他也不願自己的兒子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但隨着與李建成的一番交談,他察覺出了李世民那淡淡的野心。
固然李世民隱藏的很好,但是這種事情除非你不做,做了就別想瞞的住。李淵原來是沒向那方面去想,讓李建成一點,幡然醒悟,會意過來:原來一切都是老二在作怪。
想着權力的巨大誘惑,李淵也狠不下心來責怪李世民。
現在就等楊文乾的到來,然後將此事戲劇性結束就是了。
至於接下來如何處理他們兩兄弟的關係,等回長安再說吧。
李淵頭疼欲裂的想着,他怎麼也料不到這次避暑,竟然造成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
……
李淵想的還是太美好了!
很快他就得到了楊文乾的消息。
楊文幹在慶州起兵造反,大軍直逼鳳凰谷而來。
ps:??12點前,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