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素心嘆了口氣道:“如今你也看到了,十幾年前,我有了些身份地位,本想請端木道長下山,商談能否將這物件轉讓給我,黃金萬兩我都是願意的,不想端木道長無論如何也不肯下山,後來成大夫爲了向我邀功卻生出了那麼多波瀾,當真是始料未及。”
林劍瀾暗道:“按照韋前輩父親的遺願,全力尋找也並無不妥,只是他行事總要這般手段絕決。”卻聽韋素心道:“林公子那半塊可能給我看看麼?”
林劍瀾想到剛纔他將另外半片主動放在自己手中,並無不信任之意,若是自己推脫,反而不好,況且本來自己就是被成大夫挾持過來交這塊玉佩的,只得雙手奉上,道:“若是前輩想要,拿去就是。”
韋素心聽他這般慷慨,臉上卻並未見什麼表情,只眯着眼對燭光看這玉佩上的字,喃喃道:“綠草萋萋,水漫汀洲;十載相伴,八月別離;楊花飛舞,胡不語;長守黃泉,心如石。”念罷擡起頭來道:“這倒是很別緻的情詩,只是不很對仗。林公子,我既看到了這玉佩,便已心滿意足,這東西我不能收下,因成大夫,我對端木道長還頗有內疚之感,豈能留下他贈與你的信物?”
這回反而輪到林劍瀾心中吃驚了,爲了這小小的半塊玉佩,韋素心使了這麼多手段,費盡心思,即便會累及別人性命也在所不惜,此時卻這般輕言放棄,實在讓人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是好,也不知是否這樣便可原諒他,然而究其本性,韋素心也並不在意別人是否認同自己,更遑論“原諒”二字。
韋素心見他神情錯愕,淡然一笑道:“只是林公子還要將這玉佩借我一用,將上面這首詩拓下來做個紀念。”
林劍瀾忙將玉佩又遞了過去,苦笑道:“韋前輩做事晚輩真是摸不清頭緒。”
韋素心將玉佩放在印泥之上,反覆試了幾次,方拾起一張紙片,看起來是最爲清晰的一張,長噓了一口氣,將玉佩又歸還了過來道:“這樣便好,人這一生,爲了某些承諾,總要作些荒唐事。”
林劍瀾心中暗道:“爲了你這所謂的‘荒唐事’,着實起了不小的波瀾。”又不能直說,只得敷衍道:“完成父親遺願,也並不是什麼荒唐事。多謝韋前輩對我這般關照,說起來這玉佩本該讓前輩拿去,因這是晚輩與成大夫談的條件,若是連人一起過來,便放過與我同路的那個丐幫小弟子一命,若是前輩日後反悔,只需告訴晚輩一聲,一定重新送來。”
韋素心尷尬道:“有些事情我無暇多做交待,望你不必介意。”
林劍瀾方回身推開門向那對面屋內看去,道:“韋前輩,我能將我母親接走麼?”
韋素心道:“若你願意,隨時都行,只是你將她接往何處安置?你自己還有許多未完之事吧,又如何能照顧她?你要知道,你母親現今並不能受許多的顛簸與刺激。”
他說的倒是實情,林劍瀾一來與林龍青和唐子慕都還有許多事情未完,二來原本以爲到了韋素心這兒可查知外婆的下落,誰料想成大夫並不曾如他所言那樣將外婆接走,此時雖然韋素心並不阻攔,然而卻也真的無法安心照顧母親。
韋素心又道:“況且你又拿什麼贍養她?實話說,她身上的衣料俱都是價值不菲,你少年被劫至江南,從此一直在江湖飄蕩,沒有什麼賺錢的本事,以你的個性,又哪會巧取豪奪?難不成你還要向你義父開口麼?若讓我看,不如暫且讓你娘仍住在我處,我明日便也從這裡收拾收拾搬了出去,你和你娘就住在院中,花王府平日開銷甚大,並不在乎你們二人。”
林劍瀾平日倒並不是特別奢侈,花費甚少,然而也都是林龍青提供,過後向林龍青說明匡義幫大變是與韋素心有關,自己也再不好仍拿着林龍青的銀子,想到自己偌大年紀,竟還沒有一點謀生的手段,林劍瀾不禁暗自替自己害臊,然而他又與唐子慕有過約定,弄不好便要使韋素心的十餘年努力毀於一旦,更不能接受,此時倒是格外爲難,想了許久,方道:“既然如此,就煩勞韋前輩替我照顧孃親,至於我,會時常過來看望她,等一切安頓下來,我找到外婆,會將她接走,從此回老家度日,只是韋前輩這些年照顧她的大恩,晚輩恐怕一輩子都報答不了。”
韋素心知道他無意住在自己府中,也不強留,笑道:“希望如你所願,能早早找到你外婆,若是找到了知會我一聲,我也應向她老人家賠罪纔對。”
林劍瀾知他仍是念念不忘當年將父親遊說出山,卻使得自己一家人天各一方,始終心懷歉意,點了點頭道:“韋前輩,晚輩不再多做停留了,這就告辭了。”
韋素心點了點頭,送他出了院,林劍瀾踏着夜色離去,心中卻覺得十分歉疚,凡是涉及到了他,韋素心都是極爲關照,也並不責備他什麼,想必白雲觀成大夫陡下殺手的確未曾事先稟告過他,否則他也不會同意成大夫那樣行事。當日在太湖哨崗頂上,韋素心對自己曾抱有厚望,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而今恐怕是要辜負了。幸好唐子慕也是李家的子弟若是成功,也算是達成了他的願望,以後最好不要鬧到自己最擔心的局面。
林劍瀾被成大夫挾持而來,並未想到自己竟能這樣容易的安然離開,走在被月光映照的微白的街上,陡地想起自己以免不測,讓年小俠一人去了唐子慕處,此刻想來,並不太妥當。而將這來龍去脈向林龍青說明白,也是當務之急的要事,已經來不及再多思量,回到客棧草草寫了一封書信,施展輕功趕到林龍青的住所。
他此時已經確信以自己功力料應不會被除了林龍青之外的人發現,在樹上停留片刻,靜靜向裡望了一會兒,仍是覺得無法坦然面對,若是林龍青知道了這一切,立刻去找韋素心,自己要幫哪邊?還是置身事外,做個縮頭烏龜?想來想去,只得將懷中事先準備好的書信運力平平推至那院內石桌上,拈了一枚石子向旁邊遠遠的一棵樹擲去,那石子彈在樹幹之上又折了方向,連續這般接連撞擊了幾棵,方落在院中那石桌上,發出輕微一聲響動。
瞬時間有幾人從院內角落中現身,一人奔向那石桌,另幾人則奔向那石子敲擊的最後一棵樹,顯然並不能發現什麼。幾人房內的燈也幾乎同時燃起,片刻就見林龍青等人披着衣服手執兵器出現在了門口,早有人將石桌上的書信遞了上去,林龍青拆開了看了許久,並不言語,卻聽張連濤道:“既是知道了當年的罪魁禍首是誰,也應該知道這人極難對付,小公子卻隱身投信,看來竟是不打算幫忙,辜負了平日幫主的恩情。”語氣是極爲不滿,方錚道:“當年匡義幫勢大,僅憑花王府的力量哪能動得了我們?他也不過是趁着幫主與曹總管不和,漁翁得利,若說他是罪魁禍首,倒也擡舉了他,追究起來,還是禦寇司的人該死。只是我也不能明白,爲何小公子不能現身襄助,反而搞得神神秘秘。”
他們並不知道林劍瀾本就爲當年父親之事對韋素心心懷愧疚,這些原由林龍青卻聽林劍瀾源源本本的跟他講過,搖了搖手道:“你們這是說的什麼話,我與韋素心、曹書劍的仇恨,是瀾兒來幫中之前的事情,反倒是他被無辜牽扯進來,要報仇也應由我們自己來,我們自己在江湖中有頭有臉,怎能要一個後生小子相助?傳出去沒的辱沒了匡義幫的臉面。”
那旁邊搜尋的幾人此刻方回到林龍青身邊,道:“投書的人不知在什麼地方,找不到。”林龍青道:“不必找了,瀾兒的輕功似乎又有進境,以你們的功力自然找不到,他也有難辦的地方,與其責備他,不如我們自己好好籌劃,這信中來龍去脈寫的還算清晰,明日我要啓程去趟玉劍門。”
方錚驚道:“幫主,莫不是要去見曹夫人麼?”
林龍青嘆道:“希望借這封書信,和嶽堂主臨死所悟,能與她再解釋一下,匡義幫變成今日的局面,和曹書劍韋素心二人脫不了干係,若能澄清,合力對付韋素心纔是最好不過。都退下歇息去吧。”
衆人紛紛散去,林龍青在院中對着信看了幾眼,又向周圍黑森森的樹林巡視了一圈,方進了屋,林劍瀾在那枝葉遮蓋下,看那屋中燈光熄滅,心中十分難過,暗道:“青叔這般體諒我的難處,我卻無以爲報,只得希望他回到江南,能和曹夫人冰釋前嫌,誤會盡消纔好。”
了卻了一樁事情,林劍瀾心中才放下了大石頭一塊,已不像方纔那樣沉重,拔足又向長安奔去,只望能快些見到唐子慕,有個結果,若能說服韋素心輔佐的人與唐子慕一路,免得江南大動干戈生靈塗炭,自然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太過單純,自古以來幾多宮闈中禍起蕭牆,都是因爲兄弟之間爭權奪勢,九五之尊誰不想當?恐怕最壞的情況反倒是弄的兩敗俱傷,最後將這大好河山拱手讓與了昏庸無能之至的樑王。
他不及買一匹好馬,連日奔波,到了長安已是十分疲憊,也來不及休息便去了丐幫總舵,當年大祭年幫主之時,這匡義幫的少公子位列上席,也算出盡了風頭,因此總舵中大部分弟子仍對他有些印象,招待的頗爲殷勤,然而丐幫貧苦本色,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東西用來待客,林劍瀾略做打聽,才知道唐長老據說有些要事,已經許久不在幫中露面,而當日的齊長老,而今的齊幫主,和另外幾位長老,則是也十分忙碌,只有刁北斗一人在此主事。
等候了片刻,方見刁北斗匆匆而進,見了林劍瀾一抱拳道:“林公子久等了!”
林劍瀾忙起身作揖道:“刁長老近來可好麼?晚輩此次冒昧打擾了。”
刁北斗搖搖頭道:“林公子不必客氣,匡義幫之事丐幫早已聽說,只是丐幫近來事情繁多,不能出來主持公道,實在有些對不住當日互助之約。”
林劍瀾道:“現任的幫主是我義父的外甥女兒,左右是他自家的事情,丐幫不管也是明智之處。”
刁北斗道:“不知林公子這次來是……”
林劍瀾急忙道:“晚輩是想見唐長老一面,有要事相商。”
刁北斗並不知道林劍瀾又和唐子慕後來的許多接觸,只依稀記得抓捕雷闞之時這位少年對唐子慕頗不客氣,好像並沒有什麼好感,頓時警惕起來,道:“不知林公子找唐長老何事,他最近有些要事要處理,並不在幫中,林公子若有什麼需要我代爲轉告的話,我遇到他一定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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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劍瀾想了想頓時瞭然,笑道:“不妨事,既然如此我日後再來尋他。”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道:“總舵最近多了很多生面孔,聽剛纔的弟子說,齊幫主和其他幾位長老都繁忙的很,不知有什麼事情需要在下幫忙,儘管直說,在下定會轉告我義父,雖然我們不在匡義幫中,但江湖道義仍在。”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林劍瀾才告辭離去,拍了拍頭暗道:“多事之秋,恐怕唐子慕也要隨時關注朝廷動向,既然不在幫中,恐怕是在自己的府中了。”想罷打聽了一下,結果卻是讓他哭笑不得,卻原來李隆基在長安並沒有衆所周知的私宅王府,他與幾位兄弟共用一處府第,名曰“五王宅”,卻是在洛陽,難怪問起他兄弟是否有擔當得起興李志向的人時,說的那樣篤定。無奈之下,林劍瀾卻想起當日他讓雷闞暫避一時的那處府第,只能去碰碰運氣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