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龍青向外走了幾步,道:“我並不怪你。瀾兒,匡義幫變成今日的模樣,固然有韋素心的原因,可也有禦寇司的一份。我此次壞了韋素心的大事,已經扯平,恐怕以後不會再有第二次。但昨晚與禦寇司中人並肩而鬥,實實讓我心中不快。禦寇司血洗了幾個分堂,都要算在朝廷的頭上,雖然不知何時能報仇,但我若再幫着你,便對不起死去的弟兄。好在你也已經長大,有自己的想法,本事也不輸別人,該如何便如何,勿以我爲念。”
林劍瀾只得道:“青叔,我並不想幫着臨淄王,只是因爲我不願意看見韋素心成功。既然事情已經了結,我也要離開此地。青叔,我爹孃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外婆……唉,或早或晚,我便去找你。”
林龍青倒有些愕然,昨晚他因怕留在園中韋素心會起疑,所以當時也隨那些江湖中人先一步離去,並未聽到韋素心那番話。但看林劍瀾親人神色十分哀傷,雖然心中疑惑卻不忍再問,點點頭道:“你是皮肉之傷加之過度勞損,好生休息數日應可恢復,我走了,日後相聚。”說罷輕輕推門而去,又停佇在窗外,想了想道:“你莫要爲了殷殷自責。”
腳步聲漸離漸悄,林劍瀾一人呆呆倚在牀頭,半晌方勉強下牀走了出去,門外早有服侍的丫頭迎了過來,林劍瀾怔怔望着院中,仍是那一派雕樑畫棟,綠窗人靜,池塘正中的舞榭歌臺仍在,滿池荷花已見凋零,荷葉衰敗。陰涼處地面微溼,昨夜似乎下了一場不小的雨。
擡眼望去,天空蔚藍高遠,一場秋雨一場涼,院內的樹葉輕輕飄落下來,林劍瀾伸手接了一片,拈在手中旋轉把玩,卻聽見有些響動,擡頭看去,對面的迴廊處似有人慢慢走來,雖然黑紗覆面,卻仍是能感到她正也擡頭注目,向這邊瞧來。
對視之下,二人均是呆住,林劍瀾怎樣也無法開口叫出極熟悉的名字,默默對立良久,他方轉了頭,對那旁邊的侍女微微露出笑意,輕聲道:“曹幫主在哪裡?”
那兩個侍女見他站的並不十分平穩,從兩邊將林劍瀾輕輕扶住,其中一個纖手一指,道:“是昨晚那位身着白衣的女俠麼?”
林劍瀾點了點頭,任由二人扶他走到一處偏屋門口,方道:“多謝二位姑娘,我自己進去就好。”
李隆基府內的侍女都是常年在宮闈中混出來的,方纔這位林公子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一路木然聽憑二人攙扶,原因想也知道,必是與臨淄王妃那隔水一面。此刻他這話也再明白不過,是想將二人支開,兩個侍女對視一眼,微微施禮,而後姍然退去。
林劍瀾輕輕將門推開,一眼便見到曹殷殷閉目躺在牀上,陽光靜靜的灑在她的臉龐上。或許是這綠窗透進了陽光卻又濾去了初秋的微涼,或許是因爲她體內已經不再有那讓自身飽受折磨的寒氣,曹殷殷平日總顯蒼白冰冷的臉上,此刻竟微微泛着紅暈。
林劍瀾悄悄走到她牀榻邊上,想起昨晚她被韋素心震飛的那一幕,心便不由緊緊揪起,這纖細的身體,既堅強又脆弱,險些便失去了。這一切卻都是因爲自己,父親曾經說過要勸她散盡這身功力,青叔也說莫要自責,然而錯了就是錯了,這過錯即便是自己全力挽回了她的性命也不能得到寬恕。
一滴淚水滴到了曹殷殷沉睡的臉上,林劍瀾慌忙轉過身去,想起曹殷殷與人打鬥時的絕決與凌厲,想必她心中的目標比生命還要重要,爲此受多少苦楚都可以咬牙忍受毫不在乎,而今往後,恐怕心中所願再也難以達成,而她的所願,恰恰是自己無法幫助也不想幫助的,一想到這裡,林劍瀾越發無法原諒自己。
他身體本就虛弱,此刻心情壓抑沉重,更覺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幾乎站立不穩時聽身後一聲輕微的喟嘆,道:“林公子。”
林劍瀾急忙擦了擦眼睛,轉身說了一聲:“殷殷。”便再也說不下去,喉頭哽咽良久方道:“我對不住你。”
曹殷殷先是愕然,看他表情極爲歉疚難過,眼睛先是看着別處,過了一會兒才直視着自己慢慢說了出來:“你的功力……已經沒有了。”只需一試,曹殷殷便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兩隻纖細瘦削的手頓時緊緊抓住了身下的綢緞被褥,用力的攪擰着,但臉色卻仍是平靜如常,沉默了片刻,道:“是林公子麼?”
林劍瀾怔了一下,轉而明白過來,道:“你的六雪玄功,是我化去的。”
曹殷殷道:“韋素心與我對掌之時便說過,我這苦練所得的功力保不住了,果然不差,若不是你將我的陰寒功力盡數化去,恐怕我昨晚就死了。”
曹殷殷這般平靜的說出這一番話來,猜測沒有絲毫差錯,反而像是早料到了一般,臉上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若是能責備或叱罵,林劍瀾還會好受一些,此刻倒不知該再該說些什麼,只得道:“殷殷,你想要我作些什麼,我都會全力幫你。”
曹殷殷調過頭去,道:“我不要你幫。”
林劍瀾暗罵自己說錯了話,這個“幫”字是曹殷殷最爲反感的字眼,她自小獨立,心性高傲,加之年紀輕輕就武學造詣不凡,此刻即使失了功力,卻仍有自尊在,不願意被人憐憫施捨。想到此處十分窘迫,訥訥道:“我……”
曹殷殷又轉過臉來,卻沒有什麼生氣的意思,嘴角竟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意,道:“你既然說要幫我,無論什麼事情都會替我做到麼?”
林劍瀾剛想點頭答應,卻仍是道:“若是你還想向青叔報仇,只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
曹殷殷“嗤”的一笑,又背轉身去,用手輕輕描畫着牀鋪上的花紋,道:“我昨晚依稀看到丁水向我走過來,有人用劍將他逼走,也不知道是誰。”
她這樣提起,林劍瀾也想到與韋素心在亭上之時,看到丁水搖搖晃晃向曹殷殷走去,自己卻分身乏術,四下裡面衆江湖中人猶如海潮,也不知是何人前去化解了曹殷殷這番危機,便道:“他救了你,就如同救了我一樣,若有機會能知道這人是誰,一定要重重的報答他。”
曹殷殷聽他說的誠懇之至,微微點了點頭,道:“秦副幫主在哪裡?”
林劍瀾忙道:“我去替你找他來。”卻聽屋外一聲輕微的咳嗽,秦天雄輕聲在門外道:“幫主,你師父來了。”
話音一落,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約四十餘歲的婦人,手執拂塵,頭髮用道冠高高束起,夾雜着幾許白髮,道袍洗的已經有些泛白,兩頰瘦削,下頜處如同刀削了一般輪廓分明,眼神清亮,嘴邊兩道豎紋,增添了幾許嚴厲,饒是如此,卻仍能看出她年青時是個美人。
她徑直走到曹殷殷牀邊坐下,曹殷殷並不轉過身來,只淡淡叫了聲“師父”,便再不言語,聽憑那道姑將手心抵在後背上仔細勘查。
林劍瀾沒少聽林龍青等人說起“無雪師太”,一直以爲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沒想到卻這樣年輕。不知爲何她們兩人相見並沒有師徒見面時的喜悅,無雪師太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爲徒弟擔憂牽掛的神色,殷殷那一聲“師父”從口氣上聽來也不過是例行公事一般。想起殷殷曾說過無雪師太教她,不過是爲了在她身上實驗這六雪玄功究竟能否練至頂層,當日還覺她說的太過偏頗,而今看來,無雪師太的確是關心殷殷這身功力更甚於她本人的安危。
無雪師太手掌在曹殷殷背後各處穴道撫摸良久,轉過頭來,冷冷的兩道目光在林劍瀾身上上下不停掃視,方道:“就是他麼?”
林劍瀾正在旁邊胡思亂想,被無雪師太看的渾身不自在,又覺她畢竟耗費了心血教授殷殷,甚感內疚,暗道:“此次殷殷的功力盡失,她不知會做何感想,若是要找我拼命,也沒有辦法。”
曹殷殷在牀上點了點頭,無雪師太冷冷道:“讓他出去一下。”語氣不容人否決,毫不客氣,秦天雄只得在門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她們師徒間對話,也的確不應在那裡逗留,林劍瀾恭敬道:“晚輩告退。”便走了出去。那房門在身後合上,林劍瀾卻幾乎跌到,他本就沒有什麼力氣,又站了這麼久,已是疲憊不堪,左右看了看,那些侍女似乎也被支開,院中一個人影都不見,只得扶着廊柱緩緩而行,還未及走出幾尺遠,便聽曹殷殷那屋子裡面隱約傳來爭吵之聲,越來越大。房門先是“砰”的一聲被摔開,無雪師太疾步走了出來,又回頭冷聲道:“你最好將武功盡失之事保守的嚴嚴實實,沒哪個人會一輩子護着你!”
林劍瀾見她出來便躲在廊柱之後,此刻聽了這般話不由心中有氣,轉出身來大聲道:“她現在功力盡失,身體虛弱之至,你做師父的不關愛她也倒罷了,爲何還說這樣的話傷她?”
無雪師太想不到他沒走多遠,看到了這一幕,也不知他聽到了多少,先是一愣,隨即嘴角露出一絲輕蔑冷笑道:“無知小兒!”竟不再多說一句,甩袖而去。
林劍瀾本以爲她會接着與自己大吵一番,沒想到這就走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一步又一步的挪回曹殷殷的屋子,見秦天雄神色複雜束手而立,曹殷殷坐在牀上,後背挺的筆直,看她面向裡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被師父這樣訓斥,必定是極受刺激,林劍瀾生怕她承受不住,只得輕聲道:“殷殷,你不要傷心,六雪玄功對身體很不好,我也不願意你練下去,你若不嫌棄,我教你練我的可好?你這樣聰慧,必定短期就有進境。”
曹殷殷這才轉過頭來,卻不像林劍瀾想象中的那樣哀慼,神色仍是波瀾不驚,道:“你說什麼傻話?你也是因禍得福,才能練這陰陽同爐的功夫,這種假模假樣的安慰話不用對我說。無須爲我擔心,雖然功力失卻,但招式還在,何用別人護着我?”
林劍瀾也覺得自己這番話不經思索就說出太過虛假,但常人聽了卻也不會明面上直接駁斥人家的好意,心中暗道:“有其師必定有其徒,師徒兩個原來都是這般冷淡的性情。”只得點了點頭,說了聲“你保重”便向外走去,走到門外卻是一愣,住了腳步,從前來探病的時候慢慢向後回憶,似乎殷殷再也沒有客客氣氣的叫過他“林公子”,心中忽的溫熱起來,手不由握緊了門框,道:“殷殷,不管你怎樣想,我會護着你一輩子。”說罷也顧不得腿腳發軟無力,快速走遠。
曹殷殷見他立在門外,也不回頭,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話便倉惶而走,仔細體味,臉上慢慢現出紅暈來。秦天雄臉上倒也是露出了一些喜色,然而又有些擔憂,向前走了幾步欲言又止,曹殷殷道:“秦副幫主,你且去吧,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以後怎樣,我自己會拿主意。”
秦天雄知道她倔強之至,一旦打定主意旁人無從得勸,也無可奈何,又聽曹殷殷道:“此次臨淄王也不算吃虧,禦寇司以後恐怕便順理成章的聽他調遣,他以丐幫長老唐子慕的身份拉攏全幫弟子爲他效力,必定事先對丐幫幫主和長老們有過什麼承諾。秦副幫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麼?”
秦天雄點頭道:“我明白,匡義幫也同樣不能白白出力。”
曹殷殷道:“我們暫且算是押對了。我相信不出數年,臨淄王必定還有要用得到人的地方,因此我們現在要求什麼都不過分,他都會答應。何況……”說到此處,曹殷殷重又背轉身去,低聲道:“匡義幫幫主還爲此失卻了一身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