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鬚漢子臉上頓時又紅又白,剛想反駁,卻仍是低下頭,默不作聲。
那婦人緩緩走上前來,道:“青哥何必跟他過不去,還是妹子替青哥換上吧,想來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林青聞聽此言,眼圈紅了一下,心中已是百感交集,嘆道:“即如此,那就隨便吧。”
那婦人輕輕將袖子挽起,露出兩隻白玉般的手,將林青身上的那件皮坎肩和破棉布袍子脫掉,輕輕疊好,交與瀾兒道:“你是叫瀾兒吧,這些東西你的青叔是再也不用穿了,你收好吧。”瀾兒此刻是如墜雲裡霧裡,茫然的看看林青,又看看那婦人,只是怔怔的接過袍子動也不動。
那婦人眼中淚光熒熒,回頭拿起鬍鬚漢子手中的衣服,輕輕抖了抖,披在了林青的身上,那衣服裁減甚是合體,面料映着陽光閃着暗金色的光芒,領子周圍一溜泛着烏光的貂皮,腰間則是一圈金紅色的絲絛,掛着一塊價值不菲的玉佩。
林青迎風而立,瀾兒心道:“青叔只跟我們說他是江湖中人,卻想不到他竟是一幫之主,地位如此尊崇,換下了破舊的衣服,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瀾兒在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這背影異常高大威猛,氣勢逼人,卻又有着一種蒼涼味道。
那婦人緩緩回身走到樹下,雙拳緊握,兩肩抖了一陣,似是想到了極爲悲怨之事,沉聲道:“青哥,我今天既和各位堂主找到了這裡,無論如何也要讓你有個交待,你是自己把東西交出來呢,還是跟我比試一番?”
林青搖搖頭道:“林家歷代先祖留下家法不準同門相殘,我決不會和你動手。”
那婦人恨恨道:“爲了他,我可是什麼都不顧了,你放心吧,我不會用本門的一招一式跟你動手——自從他出事那天,我就不再當自己是匡義幫的人啦。”說罷,“錚”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把劍來,直指林青,怒道:“你的劍呢,拔出來!”
瀾兒在旁邊彷彿看呆了一般,聽到“錚”的一聲纔回過神來,跑到林青前面橫張雙臂,大聲喊道:“你不是青叔的妹子!你是壞人!”那婦人呆了一呆,仍是看着林青,並不答話。
林青嘆口氣道:“瀾兒,你過來吧,她,她正是我的親妹子……”
那婦人正是林青的妹子林紅楓,聽到“親妹子”這三個字,渾身一震,手中的劍不禁慢慢放低,擡頭看了看一樹的梨花,眼光溫柔起來,嘴角也露出了笑意,輕聲道:“青哥,你看這花開的多好。”
林青道:“不錯,花開時,我每天都看着這些花,花開花落,算起來這已經是第三次啦。你在想家中後園的那棵玉蘭樹罷?”
林紅楓略微頷首,只是瞧着這樹怔怔出神,道:“你還能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爹爹教你練林家的武功,卻只教我一些微不足道的防身功夫,我偏偏要在旁邊看,纏着爹爹也教我。平日那麼疼愛我的爹爹卻怒了起來,道:‘你始終是別人家的人,豈能教你祖傳的武功?’我氣的在玉蘭樹下大哭了一場,不明白我也是爹爹的孩子,怎麼變成了別人家的人?”
林青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提它作甚?”
林紅楓似乎沒有聽見,仍幽幽的道:“後來你偷偷的跑來找我,教我練功,爹爹白天教了你,你晚上就教給我,唉,可是我始終太笨,不適合練武,經常是你頭一天教的第二天我就怎麼都不記得了,比劃的完全不對路,還割傷了自己的手。我一個人在玉蘭樹下悄悄的哭,你走過來,幫我包紮了傷口,跟我說:‘練功不會,又有什麼打緊?女孩兒家要是動這些粗魯的兵器可就不好看啦’,你拍着胸脯說保護女孩兒、跟別人打架都是你的事情,我只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好。後來,你爬到樹上摘玉蘭花給我戴,還摔了下來,疼的直掉眼淚,可是我卻被你齜牙咧嘴的怪樣子逗笑了。”提起往事,林紅楓嘴角不禁牽動了一下,彷彿被當年的趣事逗笑般,但隨即眼中卻涌出更多的淚珠來。
林青道:“那時你才九歲。”
林紅楓接着說道:“後來我們慢慢的都長大了,雖然你不再偷偷教我練功,也不常常陪我在花園玩,但是你每次出去遊歷都會帶好看的好玩的給我,你每次爲幫中立了什麼大功,又打敗了哪個武林中的高手,我都牢牢記着,比什麼都高興。爹爹把幫中很多大事交給你打理,你在江湖中名氣越來越大,人人提起你都要豎起大拇指稱你一聲‘少年英雄’,我聽在耳裡,別提有多麼驕傲。”
林紅楓攀下一枝梨花,卻並不觀賞,只是捏在手中慢慢的揉扯着花瓣,道:“後來你要娶親了,新娘子你見都沒見過,我才知道,那些說書先生提到什麼和親啊出塞啊,不止是發生在皇家,江湖中也是一樣的,爹爹給你定的親事,不過是爲了拉攏嫂嫂家的勢力,因爲爹爹和媽媽的親事也是當年我們的爺爺給他定的,所以他自然認爲,你日後要做下一代的幫主,便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即使有犧牲,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說到這裡她手中的梨花已經全然被她扯碎,林青神色黯然道:“你何苦糟踐這無辜的梨花。”
林紅楓並不答話,全然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出神道:“那時你整天悶悶不樂,更加把心思都放在幫中事業上。我可憐你,更可憐嫂嫂,但是我內心深處其實是最可憐自己的,想到自己也終究會有一天要被爹爹作爲擴充幫派的棋子,和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從此一起生活,而那人也許就像哥哥對待嫂嫂一樣,我受不了……你看到我整天惴惴不安無精打采的樣子,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抱着你大哭了一場,你才明白我心裡是多麼害怕,你摸着我的頭道:‘你是我最心疼的妹子,一切都放在我身上。’”
林青彷彿驚覺道那婦人接下來要說的話,猛的上前一步,道:“別再往下說了,盡提這些亂七八糟的作甚?”
林紅楓看了看林青,悽然道:“怎麼青哥覺得這些都是亂七八糟不值一提的事情嗎?你妹子如今就指着這些總也忘不掉的事情過活呢。”她又自顧自的說道:“後來有一天晚上,你把我帶出門去,介紹了你的朋友給我認識,他並不說自己姓甚名誰,只是看着我,他劍眉入鬢,眼睛亮亮的,一笑起來露出月牙似的牙齒,笑的我心裡怦怦的亂跳,就像在打鼓一樣。”
林青聽到這裡恨恨道:“他不是我朋友!”
林紅楓瞟了一眼林青,道:“我們慢慢熟識了……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來歷,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歡上他了,可是卻反而不安起來,不知道他怎麼看我,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我是他遇到的最美麗最善良的姑娘,他很喜歡我的時候,我才偷偷的笑着哭了。”
林紅楓說到此處,眼中涌出淚花,嘴角卻掛着笑,一雙眸子晶瑩閃亮,臉上也煥發着少女般的光澤,“爹爹要和玉劍門聯姻,把我嫁過去,我不願意,每天都哭鬧不休,不肯吃飯,你卻一直不露面,我恨你對我空許承諾,也恨你介紹他給我認識,可是終究吉日到了,我還是要穿上嫁衣,你突然來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手道:‘傻妹子,嫁過去就知道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迷迷糊糊就上了花轎,入了洞房,還一個人在蓋頭下面不停的哭,直到蓋頭被掀開我才知道,原來你介紹給我的那個朋友,我喜歡的人,就是玉劍門的三公子、我的丈夫。”
她神情突然變得嬌羞起來,低聲道:“他一掀蓋頭,看到我連哭帶笑,颳着我的鼻子笑着說:‘莫非我娶回來一個瘋丫頭嗎?又哭又笑的。’原來你們都早已知道,只瞞着我一個人,那一刻我真是覺得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有個最愛我的丈夫,還有個最疼我的哥哥……”
林紅楓娓娓追憶往事,聲音溫柔,表情如同回憶着最美好的事情,瀾兒聽着,只覺得鼻子發酸,向旁邊看去,那鬍鬚漢子也是眼眶微紅,低首不語。
林青卻緊握了手,咬牙道:“我只恨當年認人不清,把你錯許了他,沒想到他狼子野心,處心積慮要奪幫中大權,將匡義幫大好基業毀於一旦!”他掃視一圈,蔑笑道:“我那好妹夫既有害我之心,爲何反而不敢露面,難道怕了不成,抑或是自己也知道做了虧心之事?”
林紅楓嘆了口氣,道:“青哥,你不用和我裝糊塗,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麼?是誰在他前心打了一掌?又是誰派人在他藥中下毒?他,他早就撇下我們孃兒倆去啦!”
林家先祖創立匡義幫,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最初的目的不過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在小地方匡扶正義,江湖之中各大門派明爭暗鬥,小幫派如雨後春筍一般,一時風光,最後基本都被兼併。匡義幫風雨飄搖的傳了兩代,門庭冷落,幾乎撐不下去,那代的幫主叫林善益,看到江湖之中權勢之爭絲毫不比官場厲害,做就要做武林數一數二的門派,否則始終沒有出路。他雖然武功平平,但卻頗有頭腦,驅散了本來就沒有幾個的門人,自己改武從商,跑南闖北,也是機緣如此,竟然給他攢下了一筆不小的財富,兩個兒子一個送到少林拜師,一個送到蜀山學藝,雖然法不輕傳,可是禁不住錢可通神,一路的金子捅上去,把兩個當時頂尖門派的掌門人和各大長老護法捅的眉開眼笑。
這兩個兒子學成歸家,便重振了匡義幫,那長子的後代中又偏偏出了一個學武的奇才名曰林東揚,根據祖輩所授的少林、蜀山的內功根基創了一套自己的心法和武功招式,那內功心法就是林青當日試探瀾兒經脈的乾元勁,雖秘而不宣僅在父子之間相傳,但漸漸傳到江湖中去,送了林東揚一個綽號“乾元無痕手”,這林東揚便是林青的曾祖父了。
幾經擴充經營,到了林青父親林震飛這輩,竟成爲江湖第一大幫,風頭甚健,林震飛又會做人,每年定要派林青備上金珠銀箔等厚禮,上山拜望兩派的前輩,說是感念兩派對林家先祖之恩,其實一來是提前爲了林青拉攏人緣,二來兩派收了厚禮總不好意思讓林青空手而回,總要讓下輩的弟子與林青比試比試,名爲切磋,其實就是指點,因此林青少年時武功便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越年紀大了歷練越豐富,武功也越發高深。
林震飛爲了擴充勢力,先是讓林青迎娶了滄浪幫的長女,然後又讓林紅楓與玉劍門的三公子曹書劍聯姻,當時這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事。曹書劍與林青交好在先,有些事情和決策他經常幫忙參詳,林紅楓又不太習慣在玉劍門生活,且曹書劍自知行三,與掌門之位無緣,因此二人一個月倒有二十天要回匡義幫,後來就乾脆住在了幫中。曹書劍與林青兩個是少年相知,此番聯手,自然想做出一番大事業,自他到匡義幫以來,倒是兢兢業業,爲幫中出了不少力,等到林震飛去世,林青接匡義幫幫主之位時,曹書劍已然是幫中總管,一直與林青如同親手足兄弟一般。
三年前,匡義幫突發大變,林青重掌打傷曹書劍在先,當晚曹書劍就被人在藥中下毒而死,衆人心中皆有些疑慮是林青指使人所爲,林紅楓率幫衆譁變,誓要爲夫報仇。江湖中則都道曹總管功高蓋主,林幫主早已對他心生嫌忌,對他下手只不過是早晚之事而已,然當日之事並無人親見,匡義幫大變也成了一段迷案。
林青此刻聽聞曹書劍被人在藥中下毒毒發而死,一怔道:“原來……他竟已死了。”瞬即大笑道:“哈哈哈哈,我心中只恨當日一念之仁,沒有一掌拍死他!如今心願已了,更有何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