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劍瀾見袁行健並不說話,氣氛異常沉悶,只得接口道:“蘇文書在堂上之時雙手同書,運筆如飛,在下當真佩服的很。”
蘇文書性格頗爲開朗,接口道:“常被我家巡按差遣,歷練出來了。”
謝巡按重又站起身來道:“我和蘇文書平日不擅飲酒,只是覺得你們這些行俠仗義之人也許喜歡,便叫人買了一罈,但擺弄了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封,只好請你們自己動手了。”
林劍瀾笑道:“我平日也不喝酒,倒是袁大哥頗有酒量,只是今日還未喝的盡興,便被那店家慫恿來看熱鬧,觀謝大人審案當真如同看戲一般,我和袁大哥幾次以爲你是個與高得順同流合污的貪官,還想夜裡是不是前來‘拜訪’一下呢。”
謝巡按面上一紅,道:“提起此事,還要向二位賠禮,今早攔阻你們懲處武、蔡二人,可惜聖上的金牌竟堪堪送到,讓武宏逃脫律法。”
林劍瀾點了點頭暗道:“只怕是他一出長安,樑王便也差了‘亂鬆’來此,但以他的身份,做此差事實在是大材小用,或許他自己還另有打算。”又想起今日所談之話,不禁臉上露出些許悒鬱。
他這一沉默,桌上氣氛更爲清冷,四人圍桌而坐,既無人說話,連飯菜都沒人動上一筷,半晌那蘇文書方笑道:“謝大人,你平日常掛在嘴邊的大英雄大俠客便在眼前,怎的反倒不吱聲了?”
謝巡按將那酒罈拿下來抱在腿上擺弄,並不擡頭,道:“行俠仗義的豪傑自是人人都敬仰的,又豈獨我一人?只是看來袁兄對我行事還心存芥蒂,再說我這裡也太過拘束,果然是相請不如不見……唉,這酒罈還是不知怎樣才能打開。”說話間纖細的手指在壇口用力掀揭,卻是怎樣也打不開,兀自抱着酒罈弄的面紅耳赤,卻見一雙大手將那酒罈拿起,用力運掌削去,壇口連帶着上面的封泥和油紙一併脫落在地,發出碎裂的脆響。
袁行健提着酒罈,將桌上的酒盞一一倒滿,舉杯道:“袁某豈是量小之人,只是平日並不與官場中人接觸,也不善言辭罷了,其實在下內心對謝大人今日之舉是欽佩之至的,我就先乾爲敬了。”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謝巡按愕然擡頭,見他面色十分誠懇,倒不像是奉承之言,正待答話,又見他露出溫厚笑容,道:“你雖稱我爲兄,可是我連你的名字尚還不知道。”
謝巡按手臂一抖,幾乎將桌邊的酒盞碰灑,又是意外又是激動,道:“小弟姓謝名仲舉,待我巡視完江南一帶,回京面聖定會再將武宏惡行親做稟報,即便聖上不忍傷他性命,必定也會有些約束之法,小弟雖不擅飲酒,但今日定要陪袁兄喝得盡興!”便舉起酒杯先淺嘗了一口,隨後一仰脖全部喝下,卻同林劍瀾上午一般,張着嘴連連哈氣,一雙手直在嘴脣前扇着風,臉色頓時變的通紅。
衆人皆是一笑,林劍瀾拿起酒來向蘇文書碰了一下,二人卻不喝光,都是輕啜了一口,氣氛方活絡起來。
袁行健見謝仲舉神色堅定做保證狀,不由一笑道:“今日我雖想殺了他們,但此刻看來,卻是謝賢弟的做法要更勝一籌,當衆處置,一來讓其他本地倚仗權勢欺人的豪門不敢再有爲非作歹之舉,取其性命,滅其淫威;二來,三吳百姓對朝廷本已失望之至,此舉倒重爲朝廷挽回民意,比私下殺掉一兩個奸徒要有用的多。”
謝仲舉搖頭道:“挽回民意,不是我一人就能辦到,巡查過後,我會提交一份詳盡完整的奏摺,貪官該處置,無爲的官員也要重新置換,只朝廷官府上下一心,制止豪強,嚴於法制,方能天下清平。”
袁行健道:“我看謝賢弟似乎說話對江南頗爲了解,似乎也有本地口音,若我說的不錯,你是江南出身吧?”
謝仲舉感慨道:“是啊,只是少年時便在長安求取功名,已多年未曾返鄉,連父親去世都未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面,只能在異地他鄉看父親生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封信,看了那信才知道江南如今竟到了這般地步。官員無能,勾結豪門貴戚,許多土地法制俱不但不按令執行,反而千方百計尋找漏洞兼併土地,竟然致使這江南的富庶之地百姓顛沛流離,不少人都是攜兒帶妻的天涯流浪。”
林劍瀾看了一眼袁行健,見他眼中透出一股疑惑之色,自己心中也是暗道:“不知他父親何時亡故,他不但未回鄉守孝,反而做了巡按,按理不應如此,此舉也不合朝廷律法。”但聽他所言,報國之心卻是溢於言表,令人肅然起敬,便道:“謝大人的父親既然在信中提及江南種種現狀,也是頗爲憂國憂民。”
謝仲舉眼圈一紅道:“我父親他一生並不得志,數次大考皆是毫無結果,最後只在鄉村裡面做了個教書的先生,平生所願俱都寄託在我一人身上,因此即便是以死報國,在下也……”卻聽袁行健打斷道:“身在方能報國,你爲何又輕易言死?”
林劍瀾聽他語聲頗爲不悅,倒有些驚訝,見他眉心緊緊皺起,竟有些擔心的神色,道:“袁兄說‘又’,這是何意?”
聽袁行健一字字沉聲道:“若你手中印信有失,我便自絕堂前謝罪,決不能受辱於這般肖小賊人,他們搶了印信決不會再注意你,趁亂逃走,告訴聖上今日之事。”
謝仲舉和那蘇文書頓時驚訝之至,蘇文書更是長大了嘴,呆呆看着袁行健說不出話來,半晌謝仲舉方垂頭低聲道:“原來如此,袁兄武功高超,耳力目力自然極爲出衆,那場混亂想必也是袁兄替我擺平的了。”
林劍瀾聽到此刻纔想起在屋頂觀戰之時,袁行健見謝仲舉與蘇文書低語後神色大變,原來竟是在一片喧譁中聽到二人對話,明白謝仲舉欲以死明志,才憤怒之至到出手殺人的地步,但又覺太過,不知袁行健既已爲寇,爲何對一個官府中人的性命這般關切。
謝仲舉淡然道:“事到不得已之時,只能捨生取義,只是值得付出性命的事情各有不同,就像當年周興被流放之時,僱了若干禦寇司和江湖中人爲他護送,高手如雲,卻仍被人擊殺,聽聞那位俠客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殺出一條血路方纔得手,明知性命懸於一線,卻抱着必死之心都要除此天下人恨之入骨的惡賊,若如袁兄所言,難道他應愛惜自己性命而放過周興麼?”
袁行健頓時啞然,臉色凝重起來,片刻方嘆道:“謝賢弟莫要說這些舊事了,你有丹心報主之志,我只有欽佩,別無他想。”
林劍瀾道:“周興被流放,但天下百姓和忠臣良將仍是懼他一旦會重獲恩寵捲土重來,當日他在嶺南道上被那位義士截殺,雖世間傳頌,他卻視這虛名如浮雲一般,銷聲匿跡不知所終,實在讓人讚歎不已。”
蘇文書撫掌道:“是啊,我家巡按每提及這位義士,都要對我說,若是天下的做官之人都有這般俠義肝膽,何愁沒有個太平盛世?”
四人邊飲邊聊,謝仲舉不勝酒力,只一手支腮拿着摺扇輕輕搖動,雖許久未再飲酒,臉上酒勁看來仍未消退,蘇文書則只喝了一點,已泡了一壺釅茶放在桌上,林劍瀾卻總覺得心緒不定,大多則是默默傾聽,時而小啜一口,那酒罈已被袁行健搬至自己旁邊,也換了大碗,似乎也有些心事在懷。
只見窗外月華流轉,映在荼蘼架上,花香襲人,夜蟲鳴叫之聲偶爾傳來,蘇文書將謝仲舉扶起,走到窗邊,靠窗的地方頗爲涼爽,不時有清風拂過,待了片刻,謝仲舉對蘇文書搖了搖頭,蘇文書方將摻扶的手放開,重新回座,林劍瀾正也望着窗外發呆,見謝仲舉回過頭來,道:“袁兄,可知我今日相請之意麼?”
林劍瀾心裡“咯噔”一下,怔怔向袁行健望去,見他放下酒碗,對着謝仲舉一笑道:“謝大人請我,豈會是隻爲了好奇才見我這徒有虛名的江湖人物?‘天道自有天行,常人無可代之。’不正是大人對我所說麼?”稱呼既已換回了“謝大人”,語聲也冷漠了許多。
謝仲舉一愣,隨即苦笑道:“袁兄以爲我是好奇麼?小弟我是真心仰慕於你。”
袁行健大笑道:“既然如此,莫要婆婆媽媽,有話直接說出來。”
謝仲舉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直說了。”那蘇文書卻極爲焦急,向他連使眼色,卻見他咬咬牙,大聲道:“若天朝大軍不日便發往江南,袁兄做何打算?”
此話一出,林劍瀾和袁行健二人俱是一驚,蘇文書卻重重嘆了口氣,無奈的垂下頭,袁行健擠出一絲冷笑道:“謝大人爲何問我?天道失德,才使江南到了今天這地步,袁某一極平常人,不想取代什麼,太湖雖無耕地,只不過傾盡全力保飢者有食罷了。天朝之威誰敢阻擋?大不了太湖一帶化爲齏粉。”
他雖說的平靜,手卻緊緊在桌下攥着衣襟,謝仲舉臉色漲紅,喃喃道:“袁兄當真是這麼想麼?大軍到此,生靈塗炭,你們武功高強,自然怎樣都可對付得了官軍,那些百姓豈不可憐?”
蘇文書快嘴責道:“這等機密大事,我家巡按不設心機與你傾心相交,一是因一片拳拳愛民之心,二是一向仰慕你,相信你是個救助弱小的君子,沒想到你……”
卻見謝仲舉擺手制止道:“蘇文書不要再說了,袁兄有自己的一片苦衷,況且我只來蘇州一日,難免無法取信於人,今日已晚,小弟尚還要將那些銀兩造冊發放,恕我不能久陪二位,出門右轉便是廂房,已安排好了二位的住所,千萬莫要嫌棄。”
說罷收起摺扇深施一禮,與蘇文書慢慢走出,到了房門前卻又猶豫了一下,方回頭道:“袁兄,你的身份,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但你卻不在那禦寇司的通緝之列,可知這是爲什麼麼?”卻並不回答,自顧自的和蘇文書一前一後離開花廳,頓時屋中一片沉寂。
林劍瀾不知謝仲舉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向袁行健看去,卻見他晃了晃那罈子,早已空了,皺眉道:“林兄弟,白天便沒喝盡興,晚上又是這樣,實實的讓人難受,走,再出去喝他幾壇!”說罷抓住林劍瀾手腕,如鐵鉗一般不容反抗,拖着他便出了衙門,守門的只兩個衙役,想必得了謝仲舉的關照,並不吃驚,反道:“二位公子莫要太晚,給你們留着後門。”
二人隨意找了處酒肆坐下,要了一罈酒,幾碟小菜,林劍瀾哪裡還能吃喝的進去,看着袁行健連飲幾碗,卻已顯出醉態,暗道:“看袁大哥酒量應該相當可以,怎麼喝了一罈不到,便有些醉了?”卻聽袁行健道:“你可是在想,我怎麼這樣快便醉了?”
林劍瀾道:“袁、袁大哥?”
袁行健笑笑道:“我這人喝酒有個毛病,若是高興時,千杯不倒,若是像今日這般,喝個一、兩壇便不行了。”
林劍瀾道:“袁大哥今日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麼?雖然謝巡按攔阻了我們除害,可是你自己也說了,當中處置要好多了。”
袁行健靠着窗子道:“我並不生他的氣,他……真是讓我折服的很,我從未見過他那樣的官。”
林劍瀾暗道:“袁大哥自己曾說過並不與官府做過什麼接觸,怎麼說起來好像到見過很多當官的?”
卻見袁行健又喝下滿滿一碗,趴在桌上,喃喃道:“我並不是什麼義士,不是什麼俠客……什麼爲着天下人,我不過是……爲着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