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盛率領大批近衛,把守各處出入口,一切停當後,才輕聲對二人道:“蕭嬪肯定有問題,剛纔還纏着聖上要到臨江宮去看日落,哼!難道她以爲聖上殯天后,她的兒子趙王杲就能做成皇帝?”
裴蘊嘆道:“有時候女人的確愚不可及。但那張寶座的魅力豈是我們可以想象的?無情最是帝王家。前年聖上北巡,受困於雁門,爾後再無徵遼之意,其中的玄機你我心知肚明。”聲音驀地轉低,“聖上來了!”
鼓樂聲遠遠傳來,在宮監開路下,楊廣偕同過百妃嬪,姍姍而至,他和蕭玉、朱貴兒都坐上軟轎,由力士扛着,連腳力都省了。
衆人跪伏地上,恭迎這昏君的聖駕。
到楊廣側身半躺臥椅時,衆妃嬪亦團團圍着他坐好,衆人才高呼萬歲。
楊廣看都不看虞世基和裴蘊兩個,嘆了口氣道:“朕知道外面有很多人想爭奪朕的皇位,唉!大不了就像陳後主,破了國仍可做長樂公,繼續飲酒作樂。”
衆人無不愕然,想不通他爲何竟說此不祥之話。但細細回味,這昏君倒行逆施,避居江都,想是早就雄心不再,壯志難尋,故而終日沉湎酒色,麻痹自己。他對天下時勢未必就如表面昏聵,只是佯作不知,坐等死期罷了。
左右都是御前近臣,平日裡聽到他這種喪氣話亦非一次兩次了,遙想他初登大寶時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情景,恍如昨日,但時移勢易,物是人非,楊廣再也不是當年的楊廣了!
即使是與他做了數十年夫妻的蕭後也偶爾感嘆,雁門之役前後的楊廣簡直判若兩人!
楊廣右邊的蕭玉嬌笑道:“聖上真愛說笑,有些人總愛把那些烏合之衆誇大,聖上勿要輕信。”
獨孤盛低聲對裴虞二人解釋道:“剛纔元善奉越王侗之命來告急,說李淵和李天凡合兵百萬,進逼東都,已佔了洛口倉,求聖上速還,否則東都將會失陷。聖上想是心中煩惱,故生感觸。”
裴蘊哂道:“聖上之志,已不在江山,安肯歸去?”
虞世基面色一變道:“元善居然先我們一步見到聖上,不知是誰作用的結果。”
各地告急文書如雪花般飛來,但無一例外都被他倆統統束之高閣,只瞞着皇帝一人。虞世基曾道:“碩鼠之盜,吠犬之賊,郡縣大肆逐捕,料其不日將滅,陛下何須傷神?”楊廣聽了,便再度享樂去也。
元善既然見到楊廣,定會陳清一切,那麼是否意味着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轉念一想,以前皇帝曾對前來驚駕求救的使節加以拷打,斥責其妖言禍衆,動搖軍心,這次說不定也不例外。
這時楊廣的聲音傳過來道:“外面盜賊情況如何,裴大夫給朕如實報告。”
裴蘊不慌不忙,躬身道:“聖上明鑑,盜賊正日漸減少。”
楊廣坐直龍軀,皺眉道:“少了多少?”
裴蘊胡謅道:“只有以前的十分之一。”卻也是實情,因爲各路反王兼併嚴重,數量越來越少,只是實力越來越大罷了。當今天下形勢已十分明朗,有爭霸能力的不外凌風的華夏、李淵的李唐和中間夾着的李天凡的魏國罷了。
楊廣舒了一口氣,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道:“元善說唐國公李淵在太原造反,已克西京,可有此事?”
李淵是他表兄弟,一直被他壓制,在他眼皮底下做了許多年小官,直到前年才外放出去。說實話,他從內心裡是決不相信李淵有這個膽量造反,更有能力攻克長安的。迄今他仍不知李淵連他這太上皇也不奉了,直接自立爲帝。
裴蘊嚇了一跳,跪倒在地道:“現在外面常有人故意造謠生事,待微臣調查清楚,再稟明聖上。”
虞世基揚聲道:“聖上,且聽微臣一言,元善必是虛誑聖上,蓄意欺君,試想若賊勢真的如他所說那麼強大,他早在路上給人殺了,怎能到得江都?”
楊廣尚未發話,一聲冷哼自殿門處傳來,接着有人喝道:“一派胡言!”
衆人嚇了一跳,往聲音來處望去,赫然驚見宇文化及一身武服大步走進來。
獨孤盛、裴蘊和虞世基三人則立時臉無人色。他們早有佈置,無論何人入宮都必須先得到他們許可,但現在宇文化及來到跟前他們才知道,那麼形勢不妙,可以想見。
門官這時才懂得高唱道:“右屯衛將軍進謁聖上!”
霸氣外露、龍行虎步的宇文化及看都不看裴蘊、虞世基等人,徑自來到殿心,行完叩見之禮後,長身而起,站到與他們相對的另一邊。
獨孤盛移往楊廣座前,而護守在龍座兩側和後面的近衛都緊張起來。
只要腦袋沒被門板夾過,都知宇文化及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但楊廣偏偏像是那個被夾過的倖存者,似是沒有意識到宇文化及爲何不如平日裡呆傻,且未聽詔就硬闖進來,也似是沒有覺察雙方劍拔弩張之局,訝道:“宇文將軍爲何指裴卿家一派胡言呢?”
裴蘊跪地哭道:“聖上請爲微臣作主,微臣對聖上忠心耿耿,如有半字虛言,教微臣橫屍荒野。”
宇文化及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道:“昨日陛下所封國師凌風,便是當今天字第一號反賊,原先化名風清揚和明宗越,現已建國華夏,勢力北至漢中,南盡交趾,西據巴蜀,東抵餘杭,擁兵百萬,氣候大成。此時華夏軍正水陸並進,把江都城圍得水泄不通,我等君臣俱是網中之魚,甕中之鱉。本將軍很好奇陛下爲何會把出雲公主許給此人,莫不是早就做好投降的打算,日後做個劉阿斗似的安樂公麼?”
虞世基、裴蘊哪裡知道他們引見的是這樣一個人物,面如土色,心中狂罵道:“獨孤盛誤我!”怨毒的目光投向獨孤盛,但見他冷靜如常,對他們可沒半分愧疚之色,不由咬牙暗恨。同時心中嘀咕,聽宇文化及所言外面形勢大大不妙,我們是否該考慮改弦易張,另投明主?
楊廣寒聲道:“裴大夫,你口中的賊寇就是這麼個少法?虞侍郎,你爲朕舉薦的好國師!”
虞世基腹誹道:“這國師不正是你親自鑑定和冊封的嗎?現在又來怨我!”這話卻無論如何也沒膽說出,亦撲倒地上,哭道:“微臣失察,罪該萬死。但宇文化及直闖宮禁,定是心存反意啊。昨天微臣曾向聖上獻上賬簿,正是……”
宇文化及哈哈笑道:“什麼賬簿,是否這本鬼東西呢?”從懷中掏出一物,赫然正是那本賬簿。
這時楊廣好像才醒悟宇文化及包藏禍心,怒喝道:“來人!給朕把宇文化及拿下!”
慘叫聲起,只見守門的近衛東僕西倒,鮮血四濺,一羣人衝了進來,帶頭的是幾名身穿將軍衣甲的大漢,與宇文化及會合一處,佔了大殿近門處一半空間。羣妃登時花容失色,紛紛往後面躲去。
獨孤盛則和數十近衛擁出來,擋在楊廣身前。
裴蘊和虞世基嚇得淚水都幹了,連爬帶滾躲到獨孤盛身後。
獨孤盛大喝道:“司馬德戡,你想造反嗎?還不放下兵器?”
帶頭進來的司馬德戡竟笑起來道:“將士思歸,末將只是想奉請聖上回京師罷了,獨孤將軍言重了。”
楊廣到江都已有一年光景,隨身數萬禁衛多是陝西、河東一帶人,聽說李淵入關,破了長安,哪個不擔心家人?軍心浮動,在所難免。宇文化及和司馬德勘正利用這點,精心策劃了這次反叛。
楊廣站起來戟指喝道:“朕待你們一向不薄,爲何今天竟來逼朕做不情願的事。”
司馬德勘冷笑道:“好一個不薄!楊廣你生性吝嗇,自恃過高,對有功之臣常不嘉獎。即使是雁門之諾,也託藉未曾兌現。你問問看,在場哪個將士不對你滿腹怨言?!”
他直叱楊廣之名,顯然反意昭然,再不回頭。而他所說“雁門之諾”,指的是前年突厥四十萬軍南下,雁門郡四十一城已克三十九座,楊廣所在雁門城中只有兩萬之人,存糧不過二十餘日,爲了鼓舞士氣,號召四方勤王,楊廣宣詔今後十年不再征伐遼東,更親自撫慰士卒,重賞爵位。可是回到東都後,楊廣雖不再四伐高麗,卻覺得當初恩許過重,食言而肥,最終深失衆望。
在場禁軍未必都參加過雁門之戰,而且楊廣平日對禁軍的待遇也是極好的,但人心不足,對毫無誠信的皇帝的忠誠度就下降不少,又有從衆心理,聽了司馬德勘的蠱惑,再想昏君的倒行逆施,刻薄寡恩,叛逆的火苗就熊熊燃燒起來。
更有甚者,想到一會兒亂軍之中,可以趁機掠奪財物,欺侮宮娥,運氣好點,還能睡上昏君的女人,過一過皇帝的癮,本就激動的臉上閃爍起瘋狂的光芒。
楊廣臉色一沉,眼神掃視一週,不同以往人人畏懼、紛紛垂頭的情形,這回他看到一雙雙或不屑、或憤怒、或仇恨、或茫然、或貪婪,但再無敬畏的眼睛。
那種茫茫天地間彷彿被人遺棄、他驕傲的自尊被人肆意蹂躪的感覺,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的心痛了!
時隔兩年,他的心再次痛了!
宇文化及冷哼道:“聖上遺棄宗廟,巡幸不息,外勤征伐,內極奢淫,使丁壯盡於矢刃,老弱填於溝壑,四民喪業,盜賊蜂起,更復專任奸諛,飾非拒諫。如今之勢,即使你肯回京,怕是匪患猖獗,道路難行,歸期無望了!”
司馬德勘長劍斜指,大聲道:“兄弟們,只要殺了昏君,我們就能返回京師,看到你們的父母妻兒了!殺!殺!殺!讓我們回家!”
殺聲震天響起,到處迴盪起衆士卒“回家”的吼聲。
楊廣手上青筋暴起,怒急反笑道:“真的反了!誰是指使者?”
司馬德勘大喝道:“普天同怨,何需人指使!”
楊廣咬牙切齒,大嚷道:“給朕將他們全殺了!”
獨孤盛率人凌空衝出,但數十近衛中猶有過半停在原地,目露掙扎之色。
人心渙散,可見一斑。
混戰一觸即發。
每個人都殺紅了眼,有要弒君的,自然也有救駕的,你來我往,敵我難辨,這一刻還在高興地殺人,下一刻可能就會被別人殺掉。
不會武功的太監、嬪妃、宮娥,無疑是弱勢羣體,他們無力自保,註定了要在這個流血的晚上面臨悲慘的命運——或生,或死,或者生不如死。
主殿的戰鬥仍在繼續。
三劍投起無數劍花,怒嘯般刺向宇文化及周身七十二處大穴。
每一劍都勢如驚電,絢如煙花,三人配合無間,封鎖了宇文化及躲避的所有空間,無論他是前進還是後退,都是死路一條。
這是獨孤盛苦心算計,抓準時機才取得的先手。
他們三人用的是一種獨孤家秘傳的劍陣,他的合作者一個是他的族侄獨孤雄,一個是他的親信獨孤義,都是閥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加上他,劍陣可把三人的攻擊力提升八倍!
八倍,多麼恐怖的數字。他相信即使是寧道奇也不敢自言能在陣下逃生。
這套陣法精妙,卻不聞名於江湖,根本原因在於敵人未必肯給足夠的時間讓他們完成劍陣。
偏偏宇文化及如風中枯木,紋絲不動,根本沒有搶攻的打算。
但獨孤盛沒有竊喜多久,隨即駭然發現,宇文化及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那是對弱者的藐視與憐憫!
在他暗叫不妙時,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自劍尖處傳來,然後他們三人全部倒飛出去,鮮血在空中噴灑,可他根本沒有看清對方是如何出的手!
獨孤盛震撼之餘,心道:“不是宇文閥的冰玄勁!”
下一刻,仍在半空的他看到了宇文化及的眸子,裡面充滿了無情與冷漠,他的世界全被這雙可怕的眼眸佔據,所以再也看不到宇文化及的一拳打在他的胸前,甚至聽不到自己全身骨骼碎裂的聲音。
獨孤盛的身子繼續飛着。
所有榮華富貴,威勢權柄,都離他而去,變成和躺在地上其他屍體絕無任何分別的另一條死屍。
但在他迷離的最後一剎那,他恍惚地想道:“少主會不會爲我報仇?”接着他又給出了自己答案:“不會!”原因麼,他的生機已不容許他繼續思考下去,這也導致他死不瞑目!
短短几招,楊廣身邊的大高手獨孤盛就這樣死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另兩名劍手獨孤雄和獨孤義也撞飛到大殿的石柱上,死得不能再死。
龍座旁的近衛們相互使個眼色,四散狂奔,嬪妃中有的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其他的嬌軀發軟,哪裡挪得動腳步,只能瑟瑟發抖,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虞世基和裴蘊兩個嚇得癱軟倒地,屎尿齊流,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求饒之意,一會兒的馬屁該怎麼才能拍出新意,逃得小命呢?
宇文化及依然留在原地,彷彿從未出手過,冰冷的宛若魔神的眼神再次投向楊廣。
在他的眼裡,那不過是另一具屍體。
楊廣怕了,步子不由往後退去,高呼道:“護駕!韋公公,影子,給朕護駕!”
還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有蕭玉和朱貴兒,但這兩個弱質女流如何能救得了他的性命?他只能寄希望於先帝留給他的韋公公和影子太監。
可惜終是無人救駕。
韋公公或許有別的事忙,而他只看得到自己的影子拉得斜長,可自己的影子似乎護衛不了自己的安全。
楊廣開始絕望,影子太監沒有出現,說明慈航靜齋放棄了他!
因爲影子太監全是淨念禪院培訓出的高手,這些和尚無慾無求,不可能被人收買,武功高強,也不可能被人一擊即潰,唯一可能是慈航靜齋下的令!
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事情,想起父皇,想起廢太子楊勇,想起美豔動人卻又鬱鬱寡歡、早年病逝的陳宣華,想起一力扶持他上位的楊素,想起溫良賢淑的蕭後,還有他們的兩個女兒!
宇文化及邁開步子,冷笑道:“楊廣,你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這麼多年,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他的步子很慢很慢,慢得像死神的腳步,每一步都踏得楊廣臟腑欲裂。
楊廣握緊拳頭,默運真氣,抵抗越來越難承受的壓力。
哇!
宇文化及看着吐血的楊廣,譏誚道:“真氣是不是無法正常運行?傅採林把你的經脈震傷,迄今仍未恢復嗎?哈哈!你們老楊家真是愚蠢,你大哥楊勇挑戰宋缺,失了太子之位,你不吸取教訓,北伐高麗,擁師百萬,何其壯觀,卻以一國之尊答應傅採林的私下約戰,敗就敗了,可又拉不下面子,還要二伐三伐。楊廣啊楊廣!你就是個廢物!”
楊廣睚眥欲裂,一是宇文化及所言字字誅心,二來他看到蕭玉和朱貴兒居然都投到了宇文化及的懷裡!
宇文化及笑道:“楊廣,沒想到吧?你的女人,早就被我睡了!你放心,皇后年紀雖大,卻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還有你的兩個寶貝女兒,我也會替你照顧的!”狂笑連連,得意之極。
事實上,兩女中只有蕭玉跟他做了鴛鴦,成了好事,但朱貴兒投懷送抱,他沒有拒絕的道理,自也不會向楊廣說明。
楊廣面色慘白,指着宇文化及,卻說不出話來。
宇文化及又道:“對了,你可知楊雪嬋肚裡的孩子是我一腳踢掉的?”見楊廣還是默然,反倒是懷裡女人一陣輕顫,有些意外,續道:“你可知前年雁門之圍,正是我與齊王楊暕共同作用的結果?怎麼樣,父子相殘的滋味並不好受吧?”
砰!
楊廣仰後倒地,沒了聲息,最後一個念頭是——國師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