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狄大娘?琉璃用了兩秒鐘時間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唐人稱呼女子通常都是姓氏加排行再加個“娘”字,所以她自出生起就成了如假包換的“庫狄大娘”,這真是一個令人淚流滿面的人生開端……
只見說話之人大約十六七歲,穿一件本色的缺骻夾袍,頭上戴着時下最流行的黑色渾脫氈帽,帽檐下是一張輪廓鮮明的臉,眉目深秀得如同墨筆勾勒一般,竟是一個異常俊秀的胡人少年,此刻眼裡分明滿是驚喜。
琉璃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一方面固然是被對方的美貌所懾,一方面也的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見這俊秀少年眼裡的驚喜慢慢淡去,“大娘莫非認不得三郎了?”
雖然家裡僕人也是這般稱呼自己,但被一個初次見面的美少年叫做大娘……琉璃心裡再次飈淚,面上卻只能點了點頭,少年勉強笑了笑,“某乃穆家三郎,四姨原先常帶大娘來家作耍的。”
琉璃腦子突然劃過一個隱隱約約的印象,脫口道:“穆家表兄?”
穆三郎眼睛頓時亮了,“大娘記得了?”
琉璃微微有些尷尬,笑了笑道,“只記得些須。”她想是想不起來的,只是曾聽家裡下人提過,安氏有個堂姐住得不遠,嫁了坊裡最大的布行雲霞莊的穆家,姐妹原是常走動的,但庫狄延忠對這些親戚卻不大看得上,因此安氏死後也就斷了來往。這少年既然姓穆,又叫母親四姨,自然應該說的就是他家。
穆三郎卻笑得十分開心,一張本就俊美的臉更顯生動。琉璃只能又解釋道,“阿母去世後兒病了一場,以前之事大半都模糊了,表兄莫怪。”
穆三郎怔了怔,心道原來那傳言竟有些真,只是她說話卻明明無礙……剛想開口,卻聽身邊傳來一聲冷哼,“哎呦,阿姊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麼?怎麼如今一口一個表兄了?”
穆三郎轉頭看時,認得正是琉璃的妹子珊瑚——四姨去了後,兩家雖然不怎麼來往了,但曹氏總帶着這個女兒來自家買布料,自然早就認得了。只見珊瑚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上回新進的杏紅色寶相花四出忍冬的料子,映的一張原本就嬌豔的心形小臉好不精神,又看了一眼琉璃身上那件石青色的半舊素面夾襖,穆三郎的兩道劍眉不由就擰了起來。
珊瑚見穆三郎注意到了兩人的衣服,不由有些得意,忙站到了琉璃身邊,向穆三郎展顏笑道:“三郎今日如何也在這裡?”琉璃見到珊瑚亮得異常的眼睛,聽得她那親熱的口吻,心裡不由嘆氣:在珊瑚心裡,從自己手裡搶去的東西便是最好的東西,如今看來這個穆小帥哥已被劃入“好東西”之列了。
穆三郎的目光卻落在琉璃臉上,三年不見,她生得越發好了,雪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當真如琉璃般瑩澈,就算穿着這樣黯淡的衣服,也掩不住她的容色,剛纔來往的人都在看她,她卻根本沒有注意,只是神情略有些侷促怯弱,想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拉着自己的手錶兄長表兄短的撒嬌……嘴裡漫不經心的回答珊瑚道,“自是和爺孃兄弟一道出來遊玩。”
珊瑚見到他的眼神,眉毛不由立了起來,想了想又笑道,“三郎那裡可曾又進了什麼時新料子?”穆三郎正想着要讓母親送琉璃兩樣鮮亮的料子纔好,那種剛進的丁香色雙魚團紋的定然十分適合她,隨口便道,“正有兩樣最新的,過幾天就請阿母給表妹送來。”
珊瑚笑道,“這可怎麼敢當?”卻見穆三郎詫異的看了自己一眼,這才醒悟他嘴裡說的表妹並不是自己。她這幾年已是被奉承慣了,哪裡受得了這樣的輕視?自覺丟了面子,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奴家姊妹也該回去了,再會”說完拉着琉璃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對穆三郎冷笑道,“奴勸三郎還是莫浪費好料子了,阿姊明日便要去教坊參選”哼,明日之後,她琉璃就是一個教坊裡的女伎,看她還怎麼佔着這個嫡長女的位置
穆三郎不由愣住了,想了一想,一跺腳,轉身便往回疾走。
琉璃被珊瑚拽得手腕生疼,卻也不做聲,任由她拉着自己怒氣衝衝的回了氈帳,心下盤算:如若這穆家的表姨真能念些舊情,只怕也能是一個臂助,不過此時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氏剛纔好容易才說得庫狄延忠打消那念頭,心裡本有火氣,見珊瑚臉沉似水,而琉璃卻是一慣的面無表情,便皺眉道:“如何去了這般久?”青林也嘟嘴道,“姊姊們也不帶青林去耍”
珊瑚冷冷的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卻依然低眉順眼的彷彿一切與她無關,曹氏的火氣不由拱得更高了,庫狄延忠卻開了口,“罷了,這便回吧”曹氏想了一想,突然笑了笑,“也好。”落在琉璃身上的眼光裡卻有些奇異起來。
琉璃在她眼皮下討了三年生活,自然知道這目光是什麼意思——那是貓兒看向老鼠的深情此時,她倒也不在乎曹氏想出什麼惡毒點子來,卻不能讓她壞了自己的事,不由暗地裡提高了警惕。
果然,當清泉和帶來的僕婦阿葉快手快腳的收拾好了東西,一家五口坐上牛車晃悠悠的夾在開始回城的車流中往長安去時,還沒到城門,曹氏便道:“奴身上有些不爽利,須躺躺纔好。”
庫狄家乘的牛車並不寬敞,也就坐下五六個人,曹氏要躺下,佔了一半的地兒去,自然就有人要下車。琉璃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倒是不用裝暈車了面上茫然的擡頭看了曹氏一眼,才低頭怯怯的道:“兒這便下去。”
庫狄延忠微微皺了皺眉頭,張了張嘴,到底又閉上了,只是敲了敲車壁,清泉忙將車趕到路邊停下,琉璃下了車,待車輪再次滾動起來時,便與阿葉一道跟在了車後。她穿的原本素淨,栗色的長髮梳了個雙環髻,上面只戴了朵絹花,看起來倒是一副標準的婢女模樣。
阿葉原是曹氏的心腹,見琉璃被趕下車,心裡甚是高興,嘴裡便笑道,“大娘可是嫌車裡氣悶,外面風卻大了些”琉璃卻不答話,阿葉心裡的輕視不由又多了幾分。
琉璃沒管她,只是四下張望,雖然在長安已住了三年,這卻是她第二次出門——曹氏平日出門只帶珊瑚,全家出遊也不願帶她,對外只說她身子不好。直到去年見她學藝有成,才讓她出來過一回,那時也是來的曲江,因此這路琉璃倒也不算太過陌生,只見十來米寬的土路兩邊都種着槐樹,此時卻一無可看,眼見已經靠近啓夏門,六七米高的城牆下,車子挨挨擠擠往前走,好容易穿過十幾米長的城門洞,上了足有百米寬的南北主街,這才略好些。高門大戶的馬車在大道的正中呼嘯而去,揚起一片黃塵,而一般人家的驢車、牛車只能靠邊慢慢往前走。
走了足足五六裡地,庫狄家的牛車過了永樂坊,轉向東西向的橫街,又是四五里地,才走到延壽坊的南牆,再走過一個坊,便會到庫狄家所住的崇化坊——長安城南北九條大道,東西十二條橫街,加上靠近城牆的四條順城道,將整個城市整整齊齊劃爲一百一十個用土牆封閉的坊,長安人便都住在這些日落即四門關閉的坊內。
這十來裡地走下來,阿葉也有些腳痠了,琉璃更是額角見汗,眼見前面就是延康坊的東南角十字路口,她掏出一條帕子擦了擦汗,一陣西北風吹過,竟把帕子吹落在地,又向後飛了出去。
琉璃不由“哎呀”了一聲,忙拉了阿葉向後一指,“阿葉,帕子掉了,你去揀來。”阿葉正沒好氣,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婢子是要跟車的。”琉璃跺了跺腳,“你讓清泉莫走太快了。”說着自己掉頭便追了過去。
阿葉哪裡理她,恍若不聞的繼續往前走,走過懷遠坊,路上的牛車只剩下幾輛,卻依然不見琉璃追上來。阿葉有些忐忑起來:大娘自打病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也沒出過門,莫不是剛纔回去揀帕子時走遠了走丟了?她不住往回張望,眼見已經到了崇化坊的坊門,後面哪裡有琉璃的影子?阿葉這才真的急了,忙趕到車前叫道,“娘子、郎君,大娘不見了”
清泉忙停住車,本來正躺着閉目養神的曹氏一骨碌了坐起來,第一個跳了下去,只見阿葉臉色惶恐,回頭一看果然不見琉璃的人影,怒道,“大娘怎麼不見的?”
阿葉磕磕巴巴道,“適才在延康坊那邊,大娘的帕子被吹跑了,非要自己去揀,婢子不合沒有攔住大娘……”曹氏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賤婢如何不早說?快去將大娘找回來,不然將你賣做苦役”阿葉臉色慘白,捂着臉往後退了兩步,轉身便向來路跑去。
珊瑚也下了車,皺着眉頭道,“阿孃理她作甚,這麼大的人了,找不見家麼?”曹氏瞪了她一眼,心裡盤算:琉璃不記得前事,幾年來也沒出過門,外人一個不識,倒不用擔心她逃了;只是她是不認路的,又膽怯得緊,不一定敢找人問路,就怕走丟了,若是不趕緊找回來,讓她犯了夜被捉住,豈不耽誤了明日的教坊參選?
而此刻,在崇化坊往北不過一坊距離的西市裡,琉璃一路笑盈盈的問着路往前找着,終於看見了不遠處那豎在鋪面左手邊的“如意夾纈”四個字。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平日總是略微彎着的脊背漸漸變得挺直:她終於找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