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早已升了起來,在永寧坊這條僻靜的小巷裡斜斜的撒下一片清輝。琉璃站在一棵足有一抱來粗的槐樹下面,擡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不遠處緊閉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幾盞在風中微微晃動的花燈,忍不住嘆了口氣。
裴行儉這幾個時辰內帶給她的驚喜實在是太多了些,在酒肆雅間裡他的那些話,還有那個甜蜜悠長到讓人可以徹底忘記一切的吻……她的臉忍不住再一次熱了起來,耳邊彷彿又響起了他的低嘆,“琉璃,琉璃,你怎麼會這樣甜”
有什麼東西打在了樹幹上發出“啪”的一聲,琉璃忙扭頭看了一眼,卻沒有任何人影,她正有些發愣,有人從身後摟住了她,“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琉璃閉上眼睛,輕輕的搖了搖頭:裴大哥,我已經知道史書冤枉了你,就憑你這身攀牆爬樹的身手怎麼能叫儒將?起碼也是個飛將不是?——也是,名將世家的出身,蘇定方精心調教的弟子,怎麼可能只是個書生?可你老這樣玩,那就不叫驚喜叫驚嚇了好不好?
裴行儉輕輕的將她扳轉了半圈,“我粗粗看了一遍,裡面的屋子有八成新,格局佈置也還不錯,這附近我午前已來過一次,聽說宅子來歷倒也清白,你若不嫌棄,咱們便在這裡成親好了。”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有什麼可嫌棄的?問題是,這是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他真的準備住進來?
裴行儉笑了笑,“有些事情,住哪裡都是躲不開的。住下不過是坐實河東公府對我恩重如山,若是另買宅子卻是不知好歹了。再說,過些日子我就會到長安縣任職,到時候光閣防就得有二十多人,那邊的院子無論如何都住不下。我原就想把空了幾年的那處宅子賣了,再買一處房子,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如今倒也省事。房屋佈置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交給我就好。”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不做起居舍人了?”
裴行儉點點頭,“若無意外,應是長安令。”看着琉璃迷惑的樣子,只能笑着解釋,“長安令是正五品上,雖是超擢,卻是出了三省,也說得過去。”
琉璃這才恍然,長安縣令級別竟然這麼高?裴行儉如今的起居舍人是從六品上,到正五品上,自然是跨了好幾級,然而唐代中央官員外放,原本多會提拔,長安令卻恰好是既不用去外地,又算是出了臺閣,可以順理成章的擢升,高宗的安排還真是費了一番苦心。如今怎麼看,裴行儉也不像會失心瘋到跟長孫無忌他們攪合到一起,去反對皇帝立武昭儀爲皇后……
裴行儉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低聲道,“我若做了長安令,平日雖會更忙一些,卻不用在衙門值守,也不用隨聖上去出巡避暑避寒,每日都能回來。”
琉璃心裡一鬆,也就是說,自己天天都能看到他?若是如此,升這個官倒也不錯。卻聽他又道,“只是按律,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坊,因此那家酒肆,今日或許便是我最後一次去了……”
他是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麼?所以今日纔會帶自己去那裡?琉璃擡頭看着裴行儉,可還沒等她開口,裴行儉的頭已低了下來,輕輕的吻住了她的雙脣,也封住了她所有的思緒,暈眩中,琉璃在他炙熱的雙脣間,又感覺到了那種奇異的冷香,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原來這種令人沉醉的蠱惑滋味並不是五雲漿的酒香,那就是他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裴行儉戀戀不捨的放開琉璃,閉上雙眼長嘆了一聲,“爲什麼不是元月十七?”
琉璃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就這麼等不及要成親了麼?可是現在這樣,其實也很不錯……裴行儉幾乎不敢再看她的笑臉,輕輕退後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去西市那邊看花燈好不好?西市歌舞更多,比東市還要熱鬧些。”
琉璃搖了搖頭,“不好。”
裴行儉怔了一下,琉璃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脣上輕輕咬了一口,花燈歌舞有什麼好看的,當然是他比較好看,而且也比較好吃裴行儉輕“嘶”了一聲,猛地伸手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深深的吻了回去。
這個吻不再是像以前那樣溫柔綿長,而是帶着不可抑制的急迫與熱烈,帶着點陌生的霸道與渴求,輾轉深入,不知饜足,琉璃漸漸的覺得有些呼吸困難,想推開他一點,卻發現他的胳膊就像鐵箍一樣不可撼動,好在下一刻,裴行儉已斷然放開了她,將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聲音變得沙啞急促,“琉璃,別動,別說話……”
琉璃一驚,靜靜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感到他的心跳急得就像要蹦出來一般,良久良久,才聽見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低聲道,“琉璃,你若再不跟我出去一起看花燈,我就只好……”他的聲音裡帶上了濃濃的抑鬱,“送你回去了。”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無聲的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撫摸着的她的頭髮,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
正月十七的清晨,當阿霓從應國公府回到蘇府的時候,琉璃還在沉睡,蘇府的小丫頭向阿霓笑着悄聲道,“大娘五更前纔回來的,夫人說,咱們不用叫她起來,讓她多睡一會兒。”
阿霓笑了笑,倒也不覺意外,只悄悄的把自己房間略收拾了下,就守在外間,直到將近午時,內屋裡才傳來動靜。阿霓知道琉璃不慣貼身伺候,聽得差不多了,纔打了熱水進去,服侍着琉璃洗了臉,又用鹽水漱了口,看見琉璃那張臉似乎格外有一種容光透將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琉璃看見阿霓詫異的目光,心裡發虛,只笑着問她,“這幾日,你去哪裡觀燈了?”
阿霓忙笑道,“十四那日去了東市,十五去了西市,都是到天快亮纔回家,昨日因想着還要過來,倒只是在最近的兩個坊轉了轉。”
琉璃頓時覺得心裡更加虛了三分——聽起來,倒像是阿霓跟着自己玩了三日十五那日裴行儉還是帶她去了西市,那邊果然比東市熱鬧,歌舞更多,人流更密,碧油車雖然少了許多,但那夾雜在人流中的美貌胡姬,一個個打扮新奇,眼風火辣,端的令人驚豔。而西市門口燈樹下的踏歌人羣,更是胡漢交雜,男女兼有,氣氛熱烈得無以復加。
裴行儉笑着讓她去踏歌,她搖頭不肯,他便嘆息說可惜他自己是不會的,只能看熱鬧,她一時惡作劇心起,硬拉着裴行儉也進去跳了一回,沒想到他真的跳起來時,竟然動作灑脫,有模有樣,還對她揚眉一笑,頓時讓琉璃明白自己又是被算計了——他剛纔那躊躇爲難的模樣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到了昨日,兩個卻沒有再往人多密集之處去,只是隨意閒走,隨意說話,不知怎麼的,竟然走到了將近五更,琉璃甚至覺得他們大概可以一輩子這麼牽着手走下去,京都皇城或是天涯海角都沒有關係,只要是他們在一起就好。而幾個時辰前分手時他印在自己額頭上的那一吻似乎還留着一點餘溫,夠她溫暖的過上很久……可此刻回想起來,又像是做了極長的一個美夢,美好得幾乎不像真的發生過。
阿霓看着琉璃突然變得目光飄忽,心緒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只是嘴角卻帶着恍惚的笑意,心裡一動,倒也猜到了幾分,剛覺得有些好笑,突然又有點發沉:若是大娘打發自己回去過節,就是爲了這個,說明她到底沒把自己當成貼心的人,可自己又憑什麼讓她真的放心?老夫人既然會把自己的身契過給大娘,那麼日後自己就是她的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卻都是那邊的……正想得出神,便聽琉璃問道,“老夫人可是明日回府?”
阿霓忙道,“奴婢早間過來時,聽說老夫人今日午間在宮中吃了滿月酒便回來。”
這麼快就要回應國公府了麼?琉璃心裡微有些失落,阿霓卻有些心虛,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都默默無語,梳好頭髮換好衣服,這才往蘇家上房去了。
這個時辰,蘇氏父子自然是早已出了門,只有於夫人帶着羅氏在屋子裡說笑,看見琉璃,兩人都是眉花眼笑的,琉璃自然知道她們在笑什麼,這兩日反正也被笑慣了,只當不知道,大大方方的上去見了禮,兩人看見了琉璃背後的阿霓,倒也不好說什麼,只一疊聲催着廚下趕緊先上一份熱粥,待會兒再上午飯。
待琉璃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菜粥,又說了楊老夫人下午便會回府的事情,於夫人忙把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我聽將軍說,明日就要去你家請期,說不得就會定在四月,時間着實有些緊了,你家裡可是能準備妥當?另外,聽守約的意思,你們索性就住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你管那麼大個宅子,可有幾分把握?”
琉璃忍不住嘆了口氣,家裡能不能夠準備妥當她是沒有把握的,但她很有把握,自己管不好那麼大的宅子——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沒管過什麼柴米油鹽的事,更別說管幾十個人的柴米油鹽。於夫人原本心裡就有數,見她嘆氣,忍不住也嘆了口氣,“我原想着不急的,看來卻是沒什麼時間了,你先回去陪楊老夫人住上兩天,我過去跟她說上一聲,你這兩個月,別的事情先莫操心,跟着我學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