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日前接連下的兩場雪,把咸池殿前院的那池碧水凍得嚴嚴實實,偌大的庭院裡,除了日常走的幾條青石路,到處都積着厚厚的一層雪。
王伏勝和另外三名宦官趴在雪地裡,身下一片冰涼,但後背那火辣辣的感覺,卻隨着“一五、一十”噼啪作響的聲音,越來越灼燒得痛入骨髓,身邊已經傳來了大聲求饒和慘呼,但他卻咬緊了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王伏勝心裡自然清楚,這一頓打所謂何來,這是打給咸池殿的宮女和宦官們看,更是打給全太極宮的宮女宦官看,打給所有居然敢輕視、敢算計武昭儀的人看而只要熬過這一頓,聖上日後自然會有補償。有些事情,聖上原也只能在他們這些最親信的人下手。
只是,這板子打在身上還真疼啊,“二十,二十五”王伏勝覺得眼前已經開始發花,嘴裡是一股腥甜的味道,再熬一會兒就好了,再熬……遠遠的似乎有人叫了一聲,“陛下陛下留情”聲音十分耳熟,老天,他是幻聽了麼?
執杖的人或許也是這樣想的,板子高高的舉起卻不記得放下了,連本來緊鎖着眉頭站在殿前的高宗大驚失色,回頭一看,西殿裡由幾個宮女扶着過來的不是武昭儀是哪個?
“你怎麼過來了?”高宗呆了一呆,隨即纔對着幾個宮女厲聲喝道,“你們還不趕緊把昭儀扶回去”
武昭儀卻搖頭道,“陛下,不怪她們,是我聽說你要打阿勝他們,才逼着她們扶我過來的,昨天若沒有阿勝去找那御醫,臣妾只怕連命都沒了,陛下就看在臣妾的面上,饒了他們這一遭吧……”說着已是氣弱神虛,臉色越發慘白。
高宗急得跺腳,他原是爲了她才狠心罰了身邊這幾個人,媚娘怎麼就心軟成這樣,連身子都不顧了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回頭叫了聲,“住手”隨即迎了上去,“我不罰他們了,媚娘,快回去躺着,千萬莫吹到風”
武昭儀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謝陛下開恩……”語音剛落,人已慢慢的軟了下去。
高宗魂飛魄散,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一面高聲叫道,“快傳御醫過來”
衆人七手八腳將武則天擡回了西殿的寢宮裡,解開她外面的披風便往榻上搬,剛剛放好,幾個宮女卻突然都驚叫起來:昭儀裡面的白裙子竟又紅了一大片沒過半日,太極宮裡上萬人裡已有一半聽說了這個消息:武昭儀早上生了一個小公主,只是經過十分兇險,偏偏她聽說聖上因此遷怒於一干宦官,又強撐着去求聖上饒人,結果自己出血昏迷,到現在生死不知此後幾日,高宗一步未出咸池殿,幾個御醫也被召了過去,日夜輪值,足足過了三日,才被放回尚藥局,唯留了黃御醫一個慢慢給昭儀調養,從尚藥局往咸池殿送藥的內侍每日都要走上個三五趟。而太醫署裡專長於少小一科的單博士也被召到了咸池殿,此後隔日便要進來,只是進出一路上都由劉康一步不離的陪着,無人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不知爲何,這小公主的三日洗兒竟也未大辦,只是讓尚藥局進了些熬製洗兒湯的桃根梅根,大約是在殿內靜悄悄的洗了,外人一個也沒能進去。
到了第七日上,正是臘月十六大朝之期,高宗終於離開了咸池殿到太極殿去會見羣臣、視朝聽政,咸池殿也傳來武昭儀身子好轉的消息,宮裡許多人鬆了一口氣,也有許多人暗暗咬牙嘆息。
只是六尚局的女官們卻頭疼依舊:這些日子以來,一貫最是做事嚴謹的咸池殿在小事上狀況不斷,除了藥、膳兩件事情還算有些章法,其他四局簡直都摸不着頭腦,不是燈燭領了一回轉頭又去領第二回,就是過年給宮人的新衣數目幾次都報得不對,幾位尚官叫苦不迭。
琉璃身處咸池殿裡,對這一切自然更是感受深刻,生活上的混亂不便也就罷了,但那種大難臨頭般的氣氛卻無法忽視。就算她深知武則天絕不會有意外,連元氣都不會傷着,但在人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她也是每日裡不是守着西殿等候消息,就是幫武夫人陪伴小月娘。
這一日已是臘月十八,黃御醫在晚間再次給武昭儀診脈之後,終於說了一聲“善加調養,必無大礙”。咸池殿裡頓時人人都像蒙了大赦,恨不得擊掌相慶,楊老夫人心情一鬆,倒是頭疼了起來,吃了一丸藥便回屋睡下。武夫人也嚷嚷頭暈,琉璃忙帶了月娘回了後面的閣樓,見時辰還早,便找出一副翻繩來,讓阿凌陪她玩耍。
琉璃自己剛剛回屋坐下,就從窗口就見玉柳步履匆匆的走了過來,不敢怠慢,忙迎了出去,暗暗猜測這位武則天的頭號心腹這時節找到自己能有何貴幹?
玉柳進了屋,見屋裡無人,先鬆了口氣,卻笑道,“這些日子,你也熬瘦了一圈。”
琉璃看着她那張只剩下一對眼睛的臉,不由苦笑起來,“這話從何說起,玉柳姊姊,若說辛苦,這咸池殿裡再沒有一個能與你比。昭儀可是已經睡下了?”
玉柳點頭道,“今日昭儀倒是睡得安穩些了。”四面望了望,又笑道,“庫狄畫師,你倒不愛薰香。”
琉璃不由一愣,點了點頭。大唐薰香之風極盛,便是庫狄這樣的中等人家,屋裡也常備香爐,衣服被褥換洗之後,更是必要到香爐上薰上一番才罷。不過琉璃在家時,自然得不到此等待遇,因此也沒有形成用香的習慣,只是五娘曾送過她一個極精巧的香囊,她便裝了些此時最常用的女兒香,取個意思罷了。玉柳絕不是愛閒話之人,她既然過來問起此事,必然有她的緣故。
琉璃忙從牀頭的匣子裡取出那個精巧的香囊,笑道,“玉柳姊姊莫笑話我,我就這一個香囊,裡面裝的是女兒香,不過,也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帶在身上了。”
玉柳拿在手裡看了一眼,又聞了一下,微微一笑,“這女兒香卻是上好的。”想了想又問,“臘日那天,你去昭儀屋裡前,可到過別處?我恍惚記得你那日身上的香味甚是別緻。”
琉璃心裡微凜,皺眉回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記得臘日天氣不好,琉璃除了在這屋裡,便是在武夫人的房中,別處再沒去過。”
玉柳原也知道琉璃性子謹慎,在這宮裡又是隻能靠着昭儀一個人的,本沒有指望在她這裡問出什麼來,只是那天的飲食各物她都已經查得清楚,實在沒有可疑的地方,只得來這裡再探查一番。既然這裡也無可疑,難道昭儀那天突然發動真只是意外之事?想起這些日子昭儀的苦心,她不由深深的嘆了口氣。
琉璃心裡已有八九分明白她的來意,這也她這幾天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看臘日那些事情的安排,分明應是謀劃好了的,可她們怎麼知道昭儀那天會生呢?想到此處,她忍不住還是開口道,“姊姊這些日子着實辛苦了,若是不忙,不如坐下喝口水,歇一歇也是好的。”
玉柳微一躊躇,還是坐了下來,她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偏偏又沒有人可以商量,此刻看着琉璃誠懇的臉,突然竟覺得有些支撐不住了。
琉璃一面拿了個乾淨的白瓷杯子出來,用熱水涮了涮,纔給玉柳倒上熱水,一面思量:武昭儀身邊的幾個女官都各有所掌,玉柳是司膳,負責的乃是飲食,以她的謹慎原不該出問題,當天的食譜食材她也肯定已經查過了,如今是在查薰香,昭儀那邊的香燭薰香諸物多半並沒有古怪,因此纔會想到那天去過武昭儀屋裡的諸人身上,她那日不過是進去問了個安,既然都問到她這裡,可見別處確實查不出什麼了。那到底問題會是出在哪裡?
玉柳低頭喝了口水,神色略有些空茫,呆呆的只是坐着不語。
琉璃將那天的事情仔仔細細又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一物,心裡就是一動,笑道:“姊姊還是要多喝些水纔好,看你嘴脣都有些皸了,要不要用些口脂?我這裡倒有一盒宮裡新制。”
玉柳搖搖頭,“我那裡也有,只是這幾天忘記抹了而已。”
琉璃點頭,“宮裡的口脂就是細膩,給咱們這些人發的便比市面上的不知好出多少,我看武夫人那裡還有碧玉牙筒裝的口脂,聽說只有聖上的近臣與後宮夫人們能得,想來更是珍貴之物。”
玉柳眼睛突然一亮,卻立刻垂下了眼簾,微微加快了喝水的速度。琉璃恍若不覺,繼續道,“我彷彿看到過咱們這裡的霏兒姊姊也制過口脂面藥,不知和宮裡發下來的又有何不同?”
玉柳道,“不止咱們咸池殿,各宮其實都有調香製藥的專人,夫人們便是宮裡發的也不大會用,到底還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只是……”突然住口不言,放下水杯笑道,“喝了杯熱水,果然好多了,時辰也有些晚了,玉柳這就告辭。”
琉璃留了兩句,見玉柳含笑告辭而去,腳步匆忙的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一時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中沒有。
第二日一早,琉璃照舊去武夫人那邊請了安,待到日頭已高,兩人才去了武則天的寢宮,迎面便看見乳孃抱着小公主從寢宮出來,身後跟了七八個宮女嬤嬤。乳孃見了武夫人,含笑的行了一禮。這乳孃是楊老夫人差不多把宮裡養的二十來個乳孃挑了個遍才選出來的,最是謹慎寡言。武夫人也笑着在她懷裡逗弄了幾下,那小公主卻只哼了兩聲,武夫人怔了片刻,神色微黯的輕聲嘆了口氣。
待得進了寢宮時,卻見武則天已經半靠着牀頭坐了起來,臉色也好了許多。武夫人心裡高興,談笑了幾句,到底不敢令她太過傷神,只略待了一刻便告退而去,玉柳將她們送了出來,卻對琉璃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