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安一直覺着祿東贊是個能臣,少見的能臣。
吐蕃此刻風調雨順,能養活巨量的人口和軍隊。國力膨脹之後,第一件事兒就是舉目四望,看看能咬誰一口。
看來看去就幾個方向,一邊順着打到天竺去,可那邊對於吐蕃來說如同雞肋。而祿東贊雄心勃勃,一心想讓吐蕃成爲當世第一強國,目標自然就瞄準了大唐。
從太宗皇帝在時的和親,到後續太宗皇帝去後的跋扈,這一步步的,吐蕃不斷在增強自己的實力,等待着最好的出手機會。
小老弟李治登基,吐蕃炸裂了。
這麼一個柔弱的皇帝上位,但還有長孫無忌等人輔佐,這個就尷尬了。
長孫無忌等人追隨先帝經歷過無數大場面,若是此刻動手,加之那些還能領兵出征的老帥加成,大唐就是哀兵必勝。
所以吐蕃選擇了隱忍。
可沒想到贊普卻緊跟着岳父去了。
祿東贊順勢成爲了權臣,執掌吐蕃權柄。
“……隨後祿東贊就在吐谷渾試探,被大唐打了回去,從密諜煽風點火到十萬大軍出擊,祿東贊很謹慎。謹慎從何而來?臣以爲從大唐的戰績而來。”
賈平安侃侃而談,君臣都在看着他。
時至今日,李勣和程知節等人已然退居二線。新一代的將領中,目前能獨當一面的帥才依舊是鳳毛麟角。
“陛下登基之後,大唐蟄伏了一陣,隨即痛毆突厥,毒打高麗,每一戰都讓潛在的對手們顫慄不已。祿東贊看着如此大唐,他豈能不謹慎?”
“你認爲大唐與吐蕃未來如何?”
李治很欣慰。
“這等重大事宜,臣來說……”賈平安看看老帥們,一臉羞赧,“臣不敢妄言。”
程知節覺得手有些癢。
“徑直說了。”許敬宗覺得小老弟今日出彩了,說着就用挑釁的眼神看着李義府。
你這個酷吏,使出了渾身解數來拍陛下的馬屁,可陛下何曾多看你一眼?看看小賈……你可羞愧?
李義府眸色微冷,但嘴角卻掛着大夥兒熟悉的微笑。
老狗!
原先賈平安不打眼時,許敬宗何曾敢這般挑釁他。
局勢在漸漸變化,朝着不利於他的方向……賈平安越被帝后看重,他就越危險。
“陛下,臣以爲大唐與吐蕃未來的大戰將會延綿良久。吐蕃人居高臨下,大唐不可能派遣大軍衝到邏些城去,唯一的法子就是……不斷削弱他們,並用些小手段。”
“什麼小手段?”程知節盯着他問道。
李義府輕笑一聲。
危言聳聽罷了。
程知節驀地看着他,一雙老眼圓瞪,喝道:“你可懂攻伐?”
李義府不語。
他懂個毛線。若是裝比說懂,程知節就能當朝噴他。
“我等商議攻伐之事,你可有建言?”
李義府不語。
他有啥建言?
寫文章還是彈劾誰。
程知節怒道:“那你笑個什麼?”
李義府不語,但腦門上青筋蹦跳。
老狗!
他微微眯眼,卻知曉自己剛纔習慣性的得意過頭了。
賈平安繼續說道:“所謂的小手段便是密諜,如今百騎和兵部的密諜在吐蕃漸漸紮根……”
“密諜能讓吐蕃內部混亂?”
賈平安微笑道:“密諜在出師前就學會了顛覆一國的手段。”
後世燈塔國最擅長這等事兒,各種手段,明着暗着,不知顛覆了多少政權。
“密諜爲何要學這些?”
君臣盯着賈平安。
“既然是密諜,自然各等手段都得學,譬如說當初攻伐平壤時,城中的密諜就帶着那些漢兒動手,縱火、暗殺無所不能,這便是顛覆的一種手段……”
任雅相不解的道:“難道還有別的手段?”
“有。”賈平安說道:“製造謠言,製造恐慌……譬如說吐蕃國中就有不少權貴高官希望能太平,能休養生息。大唐應當主動接觸這些權貴高官,獲取他們的好感……”
“如何獲取?”
許敬宗忍不住問道。
賈平安微笑道:“告訴他們大唐希望和平,大唐對吐蕃沒有任何野心,也不可能有任何野心,那裡太高,不值當大唐去攻取。而吐蕃卻對大唐虎視眈眈,所以大唐不得不對吐蕃高度警惕,尋機就要削弱吐蕃。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
燈塔後世玩這等手段玩的賊溜,從對手的內部分化開始,隨後利用這些人攪亂對手的局勢……
“是祿東贊家族。”賈平安一臉誠懇,“這個權臣家族的目標就是要改朝換代,爲此他必須要取得重大勝利才能贏取無上威望,而這個勝利……就是徹底擊敗大唐。”
李勣幽幽的道:“如此那些權貴高官將會成爲祿東贊家族的對手,他們會在朝野爭執,會互相使絆子……內鬥不休……耗費吐蕃的國力,讓他們無法形成合力,甚至……把吐蕃攪亂,四分五裂。”
這等手段……
許圉師悚然而驚,“這等手段若是用在大唐,那便是跗骨之蛆。陛下,臣建言這等手段不可授予外人。賈郡公,這等手段若是你授予外人,老夫就算是化爲厲鬼也要索你之命!”
老頭鬚髮賁張,顯然是被這等手段給驚住了。
任雅相苦笑道:“賈郡公這等手段從何而來?”
當然是後世……
賈平安微笑道:“當年諸子百家燦爛一時,所謂縱橫家便是幹這個的。”
當年的縱橫家們行遍天下,憑着一張嘴攪動着天下風雲……隨着儒家上位,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世間只能有一個聲音:儒!
“諸子百家……”李治悠悠的道:“可惜了。”
有數人聽到這話微微變色。
皇帝現在對儒學越發的不在意了。
晚些出去,程知節拍着賈平安的肩膀,無視了他的苦臉,大笑道:“果然是個有出息的小子,老夫當年晚了一步,被樑建方這個老賊把你拉了過去。不過老夫有件事……”
賈平安隨口道:“程公請說。”
“老夫家中有些沒出息的兒孫,回頭老夫選了一人過去,老夫就當他死了,若是學不了新學的精髓……小賈便爲老夫打死他吧。”
賈平安苦笑:“我這裡卻不收弟子……盧公,這並非是我如何……你知曉我的性子,最是閒散的一個,讓我教授什麼弟子那便是誤人子弟……這樣吧,送到算學去。”
在程知節舉起的拳頭之前,賈平安果斷改口。
“還有老夫!”
“老夫的孫兒不錯,天資聰穎……”
◆ⓣⓣⓚⓐⓝ ◆c o “小賈,不可厚此薄彼。”
一羣人淹沒了賈平安。
“盧公……救我。”
程知節大笑着把賈平安拽了出來。
盧公這個稱呼有些古怪啊!
李勣心中有些不得勁。
“英國公竟然不動心?”
許圉師覺得李勣果然是不動如山的名將風範。
“李敬業和小賈情同兄弟,他動什麼心?”
衆人不禁大笑。
但想到孫兒壓根就沒有跟着賈平安學,李勣心中就不禁生出了火氣。
賈平安說道:“諸位的子弟要送去也容易,不過卻需要測試。”
“測試?”程知節怒了,“老夫的孫兒去國子監讀書都無需測試……”
樑建方冷冷的道:“你的孫兒在國子監學了什麼?”
程知節馬上萎靡不振,“罷了,要測試什麼?”
“識字這是必須的,另外就是一些簡單的題目。”
一個紈絝子弟啥都不會,到時候進了算學學什麼?學泡妞,學打架?
程知節面色微變,原先他想到的人選看來用不上了。
“可是要作詩和寫文章?”
賈平安搖頭,“算學無需這些。”
作詩去文學系,文章也去文學系……孃的,大唐的學校開的全是文科,不,只開一科:文學。文章詩賦,加上把先賢的話分析牢記,好了,你就憑着這些去當官牧民吧。
這個不是扯淡嗎?
若是諸子百家還在,把他們的內容糅合進來,這便是複合型人才。
至於文學……臣子們都是文學大家對治理國家有啥用?
毛用沒有!
不,有用,沒事了上青樓用詩賦來勾搭女妓。後來的柳永就是如此,偶失龍頭望啊!隨後就在青樓廝混,堪稱是如魚得水。
李義府看到賈平安被人簇擁着,就獨自走了,晚些回身冷笑,“看你今日歡聲笑語,早晚惹禍上身。”
算學祭酒李弘來了。
“見過殿下。”
衆人行禮。
李義府眸色微變。
“是了,太子是算學祭酒,老夫的手段卻用不得了。”
他雙拳緊握,深吸一口氣,“且看以後吧。”
李勣回到了值房,令人把李敬業叫來。
“先前好些老臣都想把子弟送進算學裡學新學,你也好生收心了。”
“嗯嗯嗯!”
李敬業胡亂答應了,至於學不學另說。
“老夫怎麼覺得盧公這個稱呼有些問題呢?”
李勣突然想到了這個事兒。
“阿翁,盧公就是盧國公,這個稱呼其實不對,該稱呼爲程公。誰叫的盧公……”
李敬業發現問題很大,“阿翁,你是英國公,若是學了盧公的叫法,你便是英公。英這個字……”
李勣面色發黑。
英公,陰公!
難怪老夫覺着不對勁。
“英國公!”
一個官員進來,見李敬業也在,就笑道:“李員外郎也在啊!”
“我走了。”李敬業叮囑道:“阿翁你莫要再耍馬槊了……小心把腰給折了。”
孫兒還是關心我的。
李勣心中歡喜,“老夫尚能飲酒吃肉,無需如此小心。”
“可醉一次要醒酒好幾日。”
李敬業搖搖頭溜了。
官員偷笑,然後說道:“陛下剛纔有交代,太子觀政已久,在廟堂之上卻少了閱歷,該如何……”
這是遣人來問話。
李勣沉吟着。
太子乃是國本,如今漸漸長大……觀政是必須的。
但後續該如何?
“英國公,陛下這般詢問重臣,下官以爲……這是在爲太子造勢鋪路。”
李勣點頭。
太子大了,要出來吹吹風,朕覺着你們也該爲他開個路……
李勣微微一笑,“太子純孝聰慧,老夫就不多言了。”
……
重臣們大多語焉不詳,都不想摻和太子的事兒。
“都是一羣老狐狸。”
李治冷笑道:“朕就知曉他們會如此。”
武媚笑道:“陛下,五郎也才十一歲,太早了些。”
李治看了她一眼,眸色晦暗,“帝位傳承從不簡單。五郎十一歲,可不少人十一歲之前就成了帝王。
朕的身子如今在好轉,可終究病根在……
孫思邈私下和朕說過,這個病正如賈平安所言無法斷根,唯有保養。若是某日劇烈發作……大唐國祚交給誰?那時候可不管五郎多大……”
武媚顯然是想到長孫無忌,“陛下當初剛登基時,下有權臣,外有強敵,堪稱是內憂外患……”
“朕耗費了十餘年才穩住了局勢,所以……五郎不能耽誤了。”
他坦率的道:“當初若是朕早些被立爲太子,早些學了政事,也不至於被長孫無忌等人攫取了權力。”
武媚點頭,“若是早些學了,就能心中有數。”
李治淡淡的道:“生在帝王家,那就身不由己。天家……無少年!”
武媚笑道:“問問先生吧?”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
於是內侍們再度出發。
晚些答案彙總。
“說是讓太子接見州縣官員……諮詢各處情況。”
武媚冷笑道:“愚蠢。”
這是皇帝的職責,太子這般做就是逾越了。
“還有人說,讓殿下出外巡查。”
李治有些無奈。
“太子乃國本,豈可長期在外?”武媚譏誚的道:“這些先生要麼迂腐不堪,要麼不知輕重,教授些儒學也就罷了,參與國事害人害己。”
邵鵬欲言又止。
“說。”武媚淡淡道。
“皇后,賈郡公也是太子的先生。”
武媚看了他一眼,“如此你去問問。”
邵鵬不知這一眼是好是壞,心中忐忑的去尋了賈平安。
“賈郡公?說是回家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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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的回答很官方。
任雅相甚至不帶一點情緒波動。
可憐的老任。
被小賈禍害的不輕。
邵鵬一路追趕,在半路追上了賈平安。
“太子的閱歷少了些,陛下問問你等有何法子?”
這個……
大外甥的閱歷是不足。
要想解決此事……
“這個比較麻煩,重臣們都不敢摻和。”
邵鵬覺得皇帝就是在試探人心。
“沒什麼不敢摻和的,心中無私,自然暢所欲言。”
賈平安不覺得裝死狗就能長命百歲,“太子長在深宮之中,身邊不是內侍就是女人,所聞所見不是宮中事就是奏疏,最多帝后商議政事時在身邊聽聽……
可老邵,這樣的太子就算是學到了五十歲也只是紙上談兵。”
邵鵬點頭,“這話在理。”
“其實法子很多。”
賈平安一臉篤定,邵鵬嗤笑,“那些先生的法子被皇后批駁的一文不值,你好生想想吧,要不……明日再上奏疏說此事。”
“用不着。”賈平安事情還多,今日那個老紈絝弟子要來上課,早點把他打發了,他隨即還得去高陽那邊……
男人真難。
“所謂閱歷,其一是大唐各處的風土人情,民風民俗,由此可知地方變化,下面的官吏想哄騙帝王就難了。
其二是大唐政務的運轉……懂了這些就能如臂使指;其三就是朝堂……太子目前的情況我以爲先走前兩步,一邊在六部觀政巡查,一邊詢問各地情況……這都不是事啊!”
賈平安覺得這些人想得太多了……
邵鵬已經聽的一愣一愣的。
“不是事?那些先生剛被皇后批駁的體無完膚……”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賈平安淡淡的道:“你只管回去稟告。”
以後會出現皇家養蠱的壯觀場面。爲了達到優勝劣汰的目的,帝王把兒子們丟了出去,或是統軍,或是在六部施政。誰是龍,誰是蛇一目瞭然。
最終獲勝的那個人必然是吞噬了其他兄弟的強悍存在,讓他接班無懈可擊。
實際上高祖皇帝和先帝何嘗不是在養蠱?
挑動幾個兒子的關係,讓他們內鬥。帝王輕鬆的平衡着這些兒子的勢力。如此也不必學了漢武帝那等爲了權力而弄死兒子的狠毒手段。
要想讓大外甥早日脫離了這等養蠱的環境,就得讓他處於一種能讓帝王放心,又能讓帝王省心的地位。
學會了,但不會擴張自己的勢力。
低調,再低調。
苟着啊!
邵鵬急匆匆的回去。
“賈郡公說……就算是到了五十歲,太子也只是在紙上談兵。”
李治眸色微冷,“這是在譏諷朕嗎?”
李治自己就是在深宮長大,說是紙上談兵也不爲過。
阿弟看來是飄了……武媚趕緊打圓場,“可陛下登基後每日都在接見各地官員,深夜依舊在想着各地州縣的情況……”
你補過課了呀!
李治面色稍霽,“他還說了什麼?”
小賈,你差點害死咱了……邵鵬脊背都生出了冷汗,“賈郡公說陛下此舉英明,太子身爲國儲,要想增長閱歷……”
“……先走六部觀政巡查,學會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這是最要緊的……”
“六部……”
李治沉吟着。
武媚正在看奏疏,覺得皇帝的情緒不對,就擡頭問道:“平安所言可是不妥嗎?”
李治搖頭,“極爲妥當。”
他吩咐道:“把太子叫來。”
李弘來了。
“從明日起,你有空閒就去六部觀政。”
李弘明顯愣住了。
“發現了不妥之處回來給朕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