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賞之下

翌日正午時分,船抵竟陵之前另一大城漢南,近碼頭處泊滿船隻,卻是隻見有船折返,卻沒有船往竟陵的方向駛去。

船家去了打聽消息,卻是衆說紛紜。

有人說有強盜封河劫船,有人說竟陵城給江淮軍破了,甚至謂有水鬼在河道中鑿船,總之人心惶惶,誰都不敢往前頭開去。

這船家當然不會例外,無論許揚等如何利誘,總不肯冒此風險。

最後船家道:不若我把這條船賣了給你們,讓你們自行到竟陵去吧!

許揚等面面相覷,皆因無人懂得操舟之技。

寇仲這時挺身而出,拍胸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

交易遂以重金完成。

船家等攜金歡天喜地走後,寇仲道:我們的行李物資,全留在襄陽,現在既到漢南,不若先入城購備一切,最好能買十來把強弓,千來枝勁箭,有起事來,便不致處於捱打的局面了。

又道:還有就是火油、油布等物。水戰我最是在行,以火攻爲上,故不可不備。

男裝打扮的商秀珣懷疑地道:你真的在行嗎?

寇仲得意洋洋道:你難道未聽過我大破海沙幫的威猛戰績嗎?若在水戰上沒有一點斤兩,怎能大破海沙幫呢?

樑治虛心下問道:那究竟還要買些什麼東西呢?

寇仲見徐子陵在一旁偷笑,喝了他一聲有何好笑?才逐一吩咐各人須買的東西。

陳言、駱方等洗耳恭聽罷,一鬨而去,各自依命入城購物去了。

寇仲見閒着無事,提議先到碼頭旁的酒家吃一頓。

樑治搖頭道:現在時世不好,這艘船又是得來不易,你們去吧!我負責看守此船。

商鵬和商鶴亦不肯上岸。

商秀珣見到寇仲期待的眼色,心中一軟道:好吧!

徐子陵待要說想回房歇歇,卻給寇仲一把扯着去了。

※※※

商秀珣步入酒樓,立即眉頭大皺。

原來裡面擠滿了三教九流各式人物,把三十多張臺子全坐滿了。

商秀珣掉頭便走。

寇仲扯着她衣袖道:場主放心,屬下自有妥善安排。

商秀珣甩開他的手道:要我和這些人擠坐一桌,怎都不成。要擠你們去擠個夠吧!

寇仲笑嘻嘻道:我都說你可以放心的了。場主的脾性我們自是清楚,先給我幾兩銀吧!我立即變個雅座出來給你看看。

商秀珣沒好氣道:你自己沒有錢嗎?

寇仲嬉皮笑臉道:算是有一點點,但怎比得上場主的富甲天下呢?

商秀珣苦忍着英,抓了三兩銀出來放到他攤開的大掌上。

寇仲取錢後昂然去了。

商秀珣移到負手一旁的徐子陵處,輕柔地道:我還未有機會謝你呢!

徐子陵知她指的是那晚並肩作戰的事,微笑道: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該我謝你纔對。

商秀珣噗哧嬌笑道:你和寇仲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真不明白你們怎會混在一起的。他可把小事都誇成大事來說,你卻愛把大事說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徐子陵道:平時他會是你說的那種德性,但遇上真正的大事時卻絕不胡鬧,或者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另一面吧!

商秀珣忽地俏臉微紅,低聲道:我忽然感到很開心,你想知道原因嗎?

徐子陵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訝道:場主究竟爲了什麼事開懷呢?

商秀珣嬌俏地聳肩灑然道:根本沒有任何原因。自我當了場主後,還是首次不爲什麼特別開心的事而開心,這情況在小時纔有過,想不到今天卻能重溫兒時的感覺。

徐子陵點頭道:場主這番話實在發人深省,嘿!那小子成功了!

在重賞之下,被收買了的夥計特別爲他們在靠窗處加開一張小臺子,既不虞有人來搭坐,又可飽覽漢水碼頭的景色。

點了菜後,夥計打躬應喏的去了。

商秀珣滿意地道:你倒有點門道,不過三兩銀子買來一張空臺,卻是昂貴了點。

寇仲微笑道:只是一兩銀子。

商秀珣愕然道:那另外的二兩銀呢?

寇仲想也不想,答道:留待一會用來結賬吧!你現在扮得像個身嬌肉貴,臉白無須的貴介公子,這類付賬粗活自該由我們這些隨從來做。看!又有好那道兒的盯着你垂涎欲滴了。

商秀珣整塊俏臉燒了起來,狠狠道: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可否說話正經和斯文一點。

徐子陵失笑道:場主中計了。他是故意說這些話來分你心神,使你不會迫他把中飽私囊的銀兩嘔出來,剛叫的酒菜何須二兩銀子那麼多呢?

商秀珣欣然道:真好!小陵在幫我哩!

轉向寇仲攤大手掌嬌嗔道:拿回來!

寇仲一把拿着她嬌貴的玉掌,低頭研究道:掌起三峰,名利俱全!

商秀珣赧然縮手,大嗔道:你怎可如此無禮的。

寇仲嚷道:不公平啊!剛纔場主讓小陵拉着手兒談心,現在我們看看掌相都不行嗎?

商秀珣大窘道:人家那有啊!眼角掃處,見徐子陵啞然失笑,醒悟過來,跺足道:休想我再中你的奸計,快把侵吞的銀兩吐出來。

言罷自己卻掩嘴笑個不停,惹得更多人朝她這俏秀無倫的公子哥兒瞧來。

寇仲虎目寒芒亮起,掃視全場,嚇得那些人忙又收回目光。

商秀珣笑得喘着氣道:若你寇大爺急需銀兩,十錠八錠金子我絕不吝嗇,何須偷扼拐騙的去謀取區區二兩銀呢?

寇仲吁了一口氣,伸個懶腰微笑道:攤大手掌討錢的男人最沒出息,用心用力賺回來的才最有種。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動。

這兩句話最能總括寇仲爭霸天下的心境,垂手可得的他是不屑爲之,愈艱難愈有挑戰性的事他卻愈是興致勃勃,否則當年他已接受了杜伏威令人難以拒絕的提議了。

商秀珣顯是心情大佳,再不和寇仲計較,這時夥計端上飯菜,兩人伏案大嚼,她卻瀏目窗外,瞧着從漢水邊折返的船隻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發生了什麼事呢?

寇仲嘴中塞滿食物,卻仍含糊不清的道:一錠金子!

商秀珣失聲道:什麼?剛纔那二兩銀我還未和你計算,現在又想做沒有出息的討錢鬼嗎?

寇仲一本正經的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要消息,人家要金子,好公平啊!

商秀珣見他怪模怪樣的,忍唆不住下橫了他一眼,掏出一錠金子來,嘴上惡兮兮的道:你倒說得輕鬆,一兩銀買張空臺,一錠金買個鬼消息,還不知想賺金子的人是否胡說八道。

寇仲吞下食物,舒服地長嘆道:錢是用來花的,不花的銀兩隻是廢物。這是一個以錢易物的社會,假設用得其所,不但能使你舒服地享用一切,生活得多姿多采,還可爲你賺得到名利和權勢,甚至皇帝小兒的寶座。

商秀珣動容道:原來你想學人爭做皇帝,不過你現在花的都是我的錢哩!徐子陵旁觀者清,見寇仲施展渾身解數,逗得商秀珣樂不可支,大大減少了與兩人間的距離,正是他爭取這美女異日支持他的手段。

寇仲忽然出人意表地長身而起,高舉金子,大喝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的聲音含勁說出,立即把囂譁吵鬧得像墟巿的所有聲音壓下去。

人人目光射來,當見到他舉在半空那黃澄澄的金子後,七成的人都嚷着知道,且轟然起立,場面鬨動。

錚!

寇仲拔出井中月,輕輕一揮,寶刀閃電般沖天而起,刀鋒深嵌入橫樑處。

刀子露在樑外的部分仍在顫震不休時,寇仲大喝道:我就是割掉任少名鳥頭的寇仲,若有人敢以胡言亂語來騙我,又或說的是人人都知道的消息,我就踢爆他孃的卵蛋。

這幾句話後,登時所有人都坐了回去,再不哼聲,就在此時,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漢才油然站了起來,說不盡從容自若。

寇仲喝道:你們繼續吃飯,大爺不歡喜給人望着的!

衆座客噤若寒蟬,各自埋首飯桌,談笑的聲音也大大降低了。

寇仲指着那中年儒生道:你過來!

接着大馬金刀的坐下,向笑得花枝亂顫的商秀珣道:有趣吧!這就是金子配合刀子的威力了。

商秀珣白了他嬌媚的一眼,低罵道:滿身銅臭的死惡霸。

芳心同時升起異樣的感覺。

一向以來,她在飛馬牧場都是高高在上,不要說會被人作弄或逗玩,連想吐句心事話的都找不到。偏是跟前這小子,每能逗得自己心花怒放,兼又羞嗔難分。

這確是新鮮動人的感覺。

禁不住瞥了徐子陵一眼,他正露出深思的神色,又是另一番扣動她心絃的滋味。

中年儒生來到臺旁,夥計慌忙爲他加設椅子,還寇爺前寇爺後的惟恐侍候不周。

夥計退下後,寇仲將金子放在儒生跟前,淡淡一笑道:先聽聽你憑什麼資格來賺這金子。

儒生微笑道:在下虛行之,乃竟陵人士,原於獨霸山莊右先鋒方道原下任職文書,今早才乘船來此,請問寇爺,這資格還可以嗎?

這人說話雍容淡定,不卑不亢,三人都不由對他重新打量。

虛行之大約是三十許歲的年紀,雙目藏神不露,顯是精通武功,還有相當的功底,長得眼正鼻直,還蓄着五綹長鬚,配合他的眉清目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度。

寇仲點頭道:資格全無問題,請說下去吧!

虛行之仰首望往橫樑的井中月,油然道:用兵之要,軍情爲先。寇爺可否多添一錠金子?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相望時,商秀珣再掏出一錠金子,重重放在他身前臺上,冷哼道:

若你說的不值兩錠金子,我就割了你一隻耳朵。

虛行之哈哈一笑,把兩錠金子納入懷內,夷然不懼道:諸位放心,這兩錠金子我是賺定的了。

寇仲有點不耐煩的道:還不快說!

虛行之仍是好整以暇,徐徐道:竟陵現在是外憂內患,外則有江淮軍枕重兵於城外,截斷水陸交通;內則有傾城妖女,弄致兄弟鬩牆,互相殘殺。

寇仲等立時色變,同時亦感到兩錠金子花得物有所值。

徐子陵沉聲道:那妖女是否叫婠婠?

今次輪到虛行之訝道:這位是徐爺吧!怎會知道婠婠此女呢?

商秀珣道:這些事容後再說,你給我詳細報上竟陵的事,一點都莫要遺漏。

虛行之道:若在下猜得不錯,小姐當是飛馬牧場場主商秀珣,纔會這麼關心竟陵,出手更是如此闊綽。

三人再次動容,感到這個虛行之絕不簡單。當然商秀珣頤指氣使的態度亦泄漏出她是慣於發號施令的身份,只是虛行之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寇仲道:竟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又爲何你竟知婠婠是妖女?因爲表面看她卻是個仙子呢。

虛行之苦笑道:打從她裝睡不醒時,我已提醒方爺說此女來歷奇怪,不合情理,可是方爺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只沉迷於她的美色。

徐子陵奇道:方道原難道不知婠婠是方莊主的人嗎?

虛行之嘆道:這正是我要提醒方爺的原因。妖女和方爺間發生過什麼事誰都不清楚,但結果方爺卻被方澤滔所殺。幸好我知大禍難免,早有準備,才能及時隻身逃離竟陵。現在方澤滔手下再無可用之將,兼且軍心動搖。若我是商場主,現在最上之策是立時折返牧場,整軍備戰,同時聯繫各方勢力,以抗江淮軍的入侵。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竟陵勢劣至此。

原本穩如鐵桶的堅城,卻給婠婠弄得一塌胡塗,危如累卵。

寇仲道:杜伏威那邊的情況又如何?

虛行之答道:杜伏威親率七萬大軍,把竟陵重重圍困,卻偏開放了東南官道,以動搖竟陵軍民之心,粉碎其死守之志,確是高明。竟陵現在大勢已去,城破只是早晚間事。

商秀珣冷冷道:金子是你的了。

虛行之知她在下逐客令,正要起身離開,寇仲虎目射出銳利的寒芒,微笑道:虛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虛行之苦笑道:我本想到廣東避難,但又有點心有不甘,目前仍未作得決定。

寇仲試探道:像先生這等人材,各路義軍又正值用人之時,先生何不四處碰碰運氣?

虛行之嘆道:若論聲勢,現今當以李密爲最;但以長遠計,則該以李閥憑關中之險最有利。可是我卻不歡喜李密的反骨失義,又不喜高門大族的一貫官派作風。其它的不說也罷。

商秀珣訝道:李淵次子李世民雄才大略,更喜廣交天下英豪,任人惟才,一洗門閥頹風,爲何竟得先生如此劣評。

虛行之道:李閥若能由李世民當家,一統可期。問題是李淵怯懦胡塗,竟舍李世民而立長子建成爲儲君。李建成此人武功雖高,人卻剛愎自用,多疑善妒,罷了,看來我還是找處清靜之地,作個看熱鬧的旁觀者好了!

寇仲眼睛更亮了,哈哈一笑道:先生生於此世,若不轟轟烈烈的創一番事業,豈非有負胸中之學。若換了是我,與其屈志一生,不若由無到有的興創新局,縱使馬革裡屍,也勝過鬱郁悶悶的逐月逐年的捱下去。

虛行之愕然道:原來寇爺胸懷壯志,但天下大勢已成,還有何可爲呢?

寇仲笑道:其中妙處,容後再談,假若我寇仲命不該絕於竟陵,就和先主在洛陽再見。

虛行之色變道:你們仍要到竟陵去嗎?

商秀珣正容道:畏難而退,豈是我等所爲。

虛行之沉吟片晌,又仔細打量了寇仲好一會後,斷然道:就憑寇徐兩位大爺剌殺任少名的膽識,我就在洛陽等兩位三個月的時間。

當下約好相會的暗記,才欣然道別。

取回樑上的井中月後、寇仲等匆匆趕回船上,得到所有人相繼歸後立即啓碇開航,望竟陵放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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