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軍在清理戰場的當兒,兩人坐在漳水旁一堆亂石處,研究曹應龍提供的珍貴情報。寇仲拾起腳旁一枝折斷的長箭,把玩着道:曹應龍說的該是真話。否則就是杜撰大吹法螺的天才。至少楊虛彥受傷一事,便非誑語。且若拿來比對商秀洵的話,也吻合得天衣無縫。唉!這美人兒場主的脾氣真大,誰娶她肯定倒足大黴,我的娘!
徐子陵苦笑道:這叫出身不同,我們拜言老大所賜,自少慣於遷就人,她卻是高高在上,周圍雖擁滿人,她卻孤芳自賞的躲在她那隔離人羣的小天地中,說不盡的悽清寂寞。故縱使她不懂爲人設身處地着想,我們也不能怪她。只望她氣平後,會回心轉意吧!否則你重奪竟陵的大計,勢將胎死腹中。
寇仲嘆道:我並沒有怪她。人生總不會事事如意的,否則娘和素姐就不用死啦。
不過換了我是你,也會放老曹去完成他死前的心願。若我猜得不錯,石青璇就是花間派典籍的看管人,甚至乎順便看管補天教的經典。而楊虛彥就是扮作侯希白這秘密花間派傳人的身份,到四川去騙她害她,你打算怎辦呢?
徐子陵捧頭道:我有別個選擇嗎?
寇仲笑道:不要扮痛苦的樣兒。照我看你因有藉口去找石姑娘,心實喜之才真,你擺擺屁股,我也知你到茅廁是站是坐。
徐子陵訝然朝他瞧去,奇道:想不到你還有心情開這麼骯髒的玩笑。
寇仲慘然道:今次我們雖大獲全勝,但卻折損近半兄弟。他們一直隨我出生入死,我卻不能帶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共享富貴。不說幾句粗話,怎排遣填滿胸臆的悲情。
徐子陵愕然道:你這哀悼的方式確是古怪。
寇仲仔細打量他道:你一向比我更悲天憫人,爲何竟似有點無動於中的樣子?
徐子陵沉思片刻,輕嘆道:我不是無動於中,只是對生死有點麻木不仁。素姐去世後,我常思索生死的問題。死後會是怎麼一番情景?一是'有',一是'無'。若什麼都沒有,那就一了百了,痛苦傷心絕望沉悶只屬生者的事。若是有的話,那就真有趣,管它是再次投胎又或身處天宮地府,總之是另一番天地。這麼去想,死亡就不是那麼可怕。我們爲死亡哭泣,只是看不通透。我甚至對死亡還有點期待,這方面老天爺公平得很,不管你貴爲王侯,又或只是尋常百姓,都要親身經歷體驗一次。
寇仲聽得發怔,好一會才籲出一口氣道:期待歸期待,你可不準自盡,至少不可在尋得'楊公寶庫'前去尋死。
徐子陵沒好氣道:去你的奶奶!好哩!我現在須立即入四川,你要到那裡去?
寇仲苦惱道:最理想當然是陪你去探訪你的小青璇,可惜我必須趕去看看陳長林和他的江南子弟兵,只好和你約定一個地方,碰頭後齊赴關中試我們的運氣。唉!你要小心點!
徐子陵淡然道:怕我沒命陪你去尋寶嗎?
寇仲哂道:比起我的好兄弟,'楊公寶庫'算那碼子的東西?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我只是說笑,大家都要小心點。我們不但捲入爭天下的大漩渦內,更逐步捲入正邪秘而不宣的角力中,一個疏神,會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寇仲霍地站起,凝望往西下沉的太陽,一字一字地道:事實上自我們得到《長生訣》的一刻,我們早陷身在這場不爲人知的鬥爭中,逃也逃不了,這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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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一口氣急趕四天三夜路,到抵達大巴山東的一座縣城時,再支持不住,只好投棧歇息。
自古以來,進入巴蜀的道路便以難行著稱,因其被羣山環繞,重巒疊嶂,山高谷深。
其間大江如帶,匯川聯流,既是氣勢磅礴,更是險阻重重。
入川之途,陸路須通過大婁山和大巴山上的盤山棧道,水路則有三峽天險。所以無論川外的地方如何紛亂,只要能據川稱王,憑其境內稠密的河道,且有都江堰自流灌溉的系統,農業發達,必可暫得偏安之局,致有天府之國的美譽。
蜀郡雖以漢族爲主,但卻聚居了四十多個其他羌、彝等少數民族,極富地方風情。
徐子陵落腳的縣城是湖北房陵郡堵水之北的上庸城,是往蜀郡主要路線的其中一個大站,只要往西多走半天,便可進入大巴山的山區地帶。
此城的控制權名義上是落在朱粲手上,實質上卻由舊隋官員和地方幫會結合的勢力把持,因而僥倖沒有被朱粲的迦樓羅軍的蹂躪禍害,只受其有限度的剝削。
據白文原說,四川和附近一帶的幫會均奉川幫爲首,這川幫是已屬獨尊堡外最大的勢力之一,幫主槍王範卓武功高強,擅使長槍,與武林判官解暉亦是平起平坐,備受武林推崇。
徐子陵浸個痛痛快快地由澡堂回房後,睡了半天,到黃昏時份,纔到街上的館子大吃一頓。
忽然間,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這幾天晝夜不停的趕路,使他耗用大量氣力和真元,也使他無暇去想任何事情,所有煩惱都給他拋在腦後。
飯後他要了一壺酒,尚未有機會喝第一口時,心生警兆,下意識地朝入門處瞧去,只見一名美麗**在四名漢子陪伴下,昂然掀簾而入,赫然是長江聯的女當家鄭淑明。
鄭淑明擺明似是來找他的,直趨而來,毫不客氣的坐入他對面的椅子去,鳳目生威的低喝道:果然是你!
那四名大漢散住四角,其他客人立時感受到那異樣的氣氛,紛紛結賬離去,連店夥都躲到不知何處去。
徐子陵舉杯一飲而盡,微笑道:鄭當家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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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天志和陳長林把風塵僕僕的寇仲迎入位於江都西南,本屬巨鯤幫的秘密莊院內。
坐好後,陳長林欣然道:幸不辱命,五百二十八匹契丹和高麗良馬,已盡遍我們所有。
寇仲大喜道:兩位真有本事,竟可一個反手便把許多良馬完全接收過來,究竟是怎樣辦到的?
卜天志捻鬚笑道:當然是用計智取,我們在東海集齊人手後,放船出大海,然後全速趕往長江的出海口,埋伏在胡逗洲處。當運馬的三艘海船駛至時,我們掛上李子通的旗幟,擺出護航迎接的姿態,又訛稱前方被杜軍封鎖,須於江都附近的寧海登岸,其他細節,可以想知。
寇仲點頭道:這等於打跛了李子通和窟哥的狗腿,杜沈兩軍情況又是如何?
陳長林道:洛兄正日夜監察他們的動靜,由於江淮軍仍龜縮在清流,我們難以施襲,只好乾瞪眼等待他們進軍江都的時機。
寇仲胸有成竹道:若我猜估正確,這兩天杜伏威定會發軍攻打江都,因爲朱粲蕭銑退兵、曹應龍全軍覆沒的消息,該已傳到老杜的耳內,所以他必須趁我返回樑都前,攻陷江都。宣永現正領軍東歸,我這麼日夜兼程趕來,就是要趁這場熱鬧。
卜天志和陳長林同時動容,想不到寇仲竟有如此輝煌和令人難以置信的戰果。
寇仲詳述一番後,洛其飛派人來報,江淮軍的先鋒探路隊,已離開清流朝江都進發。
衆人登時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寇仲欣然道:該是錫良那小子出動的時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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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淑明美目生輝,似是不含惡意的端詳徐子陵好半晌後,柔聲道:徐兄或會感到難以相信,奴家今次專誠造訪,非是要妄動干戈。
徐子陵給她像藏着很多難明事物的美眸瞧得不自然起來,乾咳一聲道:這就最好,否則對誰都沒有好處。
鄭淑明坦然道:事實上我們在這裡也沒有足夠的實力對付你,更不願與少帥軍結下解不開的仇怨,於我們長江聯沒有絲毫好處。
徐子陵不解道:你們不是與雲玉真和蕭銑結爲聯盟嗎?有蕭銑作靠山,該對我們沒有顧忌纔是。
鄭淑明微笑道:這叫形勢有變。以前我們的頭號公敵,就是以曹應龍爲首的流寇,這更是長江聯成立的原因。現在曹應龍已被你們所破,所以我們決定置身於你們和蕭銑的鬥爭之外。唉!若非迫不得已,誰敢與你兩人對敵呢?
徐子陵暗忖原來如此,有點尷尬的道:我們不是那麼可怕吧?
鄭淑明忽然嬌呼道:給我拿酒來!
衆漢領命,爲鄭淑明取杯斟酒,又把徐子陵的空杯子重新注滿。
鄭淑明舉杯敬道:想不到徐兄亦像奴家般愛上杯中物,這一杯就爲曹應龍全軍覆沒喝的。
徐子陵和她對飲一杯後,苦笑道:我是近來才發覺美酒的好處,以前只是推不掉纔會喝酒。
鄭淑明兩邊臉頰各飛起一朵紅暈,那種成熟**有點不勝酒力的風情。
使她看來更是嬌豔欲滴,含笑道:淑明是從先夫過世後,才學人喝酒解悶,徐兄又是爲了什麼事呢?
徐子陵神色一黯,瞧着鄭淑明把酒斟滿孟子,搖頭道:沒什麼事!
鄭淑明着貌辨色,知他不願吐露心事,放下酒壺,吩咐手下到門外去,壓低聲音道:
聽說徐兄於殺死房見鼎後,卻把曹應龍放走,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心中大爲懍然,暗忖若此事傳入楊虛彥耳內,說不定可推測到曹應龍是以秘密換命,那就非常不妙。口上卻應道:鄭當家確是消息靈通。
鄭淑明嘆道:那就是真有此事了。相信徐兄定是有很好理由,纔會饒他一命。不過淑明反而對你有點感激,若非徐兄把他放了,淑明就再無手刃殺夫仇人的機會。
徐子陵愕然道:你夫婿不是給跋……嘿……
鄭淑明悽然道:先夫只是在與跋鋒寒的決鬥中舊傷復發而亡,但令他負有舊傷的禍首卻是曹應龍。
徐子陵心想這樣一筆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該怎樣算,順口問道:跋鋒寒怎會和江當家動起手來的?
鄭淑明苦笑道:他是爲東溟派來收一筆舊賬,不過若非他盛氣凌人,絕不會弄至這般田地。唉!可以不談這些事嗎?
徐子陵無意中進一步瞭解到單琬晶和跋鋒寒令人難測的關係,點頭無語。
鄭淑明再敬他一杯酒,道:這一杯是預祝可把曹應龍擒殺,以慰被他殺害的萬千冤魂。
徐子陵一呆道:鄭當家今趟……
鄭淑明欣然道:我今次趕往成都,正是要追殺曹應龍,這些年來我們爲對付這惡賊,曾下過一番苦心,收集有關他的所有資料,知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逗留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唯獨曾在成都盤桓過三個月,其後又曾多次潛往成都,並曾往一間胭脂水粉店購物,可知他必然在該地養下個女人,在走投無路里,我可肯定他會躲往成都去。
徐子陵立時聽得頭大如鬥,心中正猶豫該否告訴她曹應龍只剩下半年性命,可否高擡貴手時,鄭淑明接下去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我怎都不會放過這惡賊的。
徐子陵只好把吐至脣邊的話硬吞回去。鄭淑明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訝然問道:
徐兄有什麼話要說?奴家可否唐突問一句,徐兄爲什麼非放走他不可?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鄭當家最好不要知道。否則會捲入不必要但又動輒大禍臨身的天大麻煩中,於長江聯絕無好處。
鄭淑明色變道:竟會這麼嚴重!那徐兄對我追殺曹應龍,能否有個忠告?
徐子陵暗贊她聰明剔透,心思慎密,乘機笑道:曹應龍已是窮途末路,命不久矣。
鄭當家找到他或找不到他,實沒有多大分別,如能置身事外,當爲明智之舉。
鄭淑明蹙起有如彎月的一對秀眉,凝望他半晌,櫻脣輕啓道:追殺曹應龍乃我們長江聯上下人等一致的決定,自接到飛鴿傳訊後,我們便把所有人力物力投進這事去。
否則也不能這麼快找上徐兄,此事已沒法更改。徐兄可否說清楚一點,他是否受到嚴重內傷。
徐子陵心中暗歎,苦笑道:鄭當家見諒,可以說的我已經說了。
鄭淑明輕輕道:恐怕徐兄是仍不信任奴家吧!
徐子陵心中一動,問道:鄭當家爲何會和白清兒走在一道的呢?
鄭淑明低聲道:這正是妾身想找你的另一個原因。爲何寇仲會喚白清兒作妖女,又向她提起弄得竟陵城破人亡的着着。
徐子陵虎目寒光一閃,淡然道:問得好!鄭當家仍不明白嗎?
鄭淑明再次色變,駭然道:那白清兒真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曬道:白清兒是陰癸派妖女,鄭石如則是陰癸派的妖人,恐怕連錢獨關都脫不掉關係,鄭當家千萬小心。
鄭淑明失聲道:鄭石如?徐兄有什麼根據。照我所知此人一向獨立特行,孤高自賞,不似是陰癸派的妖人。
徐子陵怎能告訴他自己扮嶽山識破鄭石如真臉目的事,只好道:若非被我們揭破,誰能知道洛陽幫的龍頭老大上官龍是陰癸派的人。此事千真萬確,鄭當家切勿輕忽視之。
鄭淑明俏臉煞白,緊咬下脣,沒有說話。
徐子陵憑直覺感到她並不盡信自己的話,且其中還牽涉到男女感情,否則她的反應不會這麼古怪。
嘆一口氣後,徐子陵再爲她和自己斟酒,道:這一杯輪到在下敬鄭當家,希望鄭當家以大局爲重,本人亦以此杯告別,請!
話猶未已,一人大步走進店來,赫然是河南狂士鄭石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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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無聲無息的躍下城牆,把勾索藏好,轉瞬後已踏足曾消磨過無數童年日子揚州城內的花街處。
他戴上面具,變成那滿臉絡腮鬍子兼勾鼻的大漢,往天香樓找玉玲夫人,只有通過她,纔可在避人耳目下聯絡上桂錫良。
或者因爲杜伏威大軍來犯的消息仍未傳開,花街仍是一片昇平熱鬧的氣象,教人懷疑揚州城內與城外的戰火是否沒有絲毫關係。
沿途紅袖飄杳,燈籠映道,笙歌處處,寇仲不由陷於少年時代只能在旁偷窺別人一擲千金倚翠儂紅的光景,心中涌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忽然間,往事佔據他全部的思緒,他就像變回昔日揚州街頭的那小混混,活在苦樂難分,對將來充滿渴望和期待的日子裡。
另一個想法同時在心中升起,使他感到茫然和失落。
事實上,他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憑思憶追回過去的歲月,更不能改變已成既往的選擇和錯誤。
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時間是一股永不迴轉的洪流。
他已失去很多珍貴的東西,人總會不斷犯錯,作出不適當的選擇,然後在事後懊悔,這情況不斷的重覆。彷佛中使他感到茫然和不知該何去何從。
所有以前的努力和成就都像無關重要,搔不着心頭癢處似的。
假若宋玉致和自己牽手而行,徜徉在這繁華的揚州勝地,會是多麼動人的賞心美事。
驀地一陣馬蹄聲把他的思想緊急召回冷酷的現實去,才發覺自己走過天香樓的大門。
一輛馬車正從大門開出,行色匆匆。
寇仲心中一陣不祥的感覺,趕上這該是玉玲夫人座駕的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