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沙陀人總是覺得夜裡睡得不安穩,幾萬人里老有人走來走去,還有大聲喧譁,第二天清早,當人們睜着紅腫的雙眼從睡夢中醒來,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身邊少了幾個人或者幾戶人,只有離開營地前行的時候,才發現道邊有血痕。而在後面阻擊吐蕃追兵的大酋長朱邪盡忠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立馬高處狼旗下,身邊押着幾個家族的首領。
朱邪盡忠家族世代都是沙陀酋長,主宰沙陀生殺大權,幾百年下來的威望累積,再加上每戰必身先士卒,在沙陀人中的威信不是幾個人就能撼動的,一看到朱邪盡忠威嚴的目光,許多人的腦袋自動就低了下去。
朱邪盡忠說:
“我們沙陀人世代侍奉長生天,長生天是不會拋棄我們的。現在的乾旱,不過是長生天在考驗我們的意志,幫我們收走沙陀人裡的敗類。今天,我朱邪盡忠就奉長生天的指令,殺掉這幾個沙陀裡的膽小鬼,並把懲罰施加到他們的親人身上。讓我們戰死的勇士,分掉他們的草地和牛羊!”
一聲令下,幾十顆頭顱落地,巫師手足抖動,嘴歪眼斜地作法,沙陀人紛紛下跪,祈禱長生天的恩賜,少頃,巫師突然停止了抖動,手指向太陽出來的方向,這是在傳遞長生天的法旨――向東。
向西,是數以萬計的吐蕃鐵騎。向東,是吐蕃人步騎結合的戰陣。
赤紅色的戰旗飄揚,吐蕃人嘰哩哇啦的罵陣,指責沙陀的不忠,朱邪執宜以及部下的騎兵卻一點聲響都沒有。等吐蕃人罵夠了,朱邪執宜彷彿看出吐蕃人心中的恐懼,眼中流露出輕視的目光,對周圍的將領道:
“你們誰去衝陣?”
一個面容剛毅,目光炯炯,蓄着兩撇小鬍子的年輕將領策馬而出,道:
“我去。給我三百人。”
朱邪執宜道:
“沙吒利,我給你四百人,看你的了。”
沙吒利呼哨一聲,四百名黑色的騎兵呼嘯而出,直奔吐蕃本陣殺去。朱邪執宜對自己的士兵的狀態很滿意。早晨的陽光已經很強烈了,汗水順着眉毛,鬍鬚滴落。朱邪執宜一剎那居然有些走神,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不知道昨晚處理的怎麼樣。等他聽到歡呼聲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沙吒利已經殺進了對方中軍,奪過了對方的大旗。於是單手舉起狼牙棒,率領自己的騎兵衝了上去。這一仗打得就和跑馬一樣簡單。但是如果一天要跑馬幾十次的話,誰也受不了。
朱邪盡忠睜着血紅的雙眼,坐在道邊,看着沙陀部的男子保護着婦孺,趕着牛羊從自己面前經過。幾名騎士匆匆來到他面前,跳下馬跪下報告最新的消息。
“大論,”沙陀人依然稱呼着吐蕃給朱邪盡忠封的官職,“執宜已經殺敗了攔截的吐蕃軍,佔領了山口,正繼續向前。”
“大論,後面有一支五千人的吐蕃騎兵。”
“大論,許多漢人奴隸逃走了,要不要去追?”
朱邪執宜擺擺手,道:
“算了,帶上他們反而麻煩,見到唐人也不好說。讓我們的人能騎馬的全都騎上馬,不要愛惜馬力,趕緊通過山口。慶磺,你帶左翼三千人去後面幫幫忙――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шшш▲ ttκΛ n▲ C ○
如果朱邪盡忠知道流言正是逃走的漢人奴隸中的幾個散佈出來的,而這幾個去年就開始成爲唐兵部糧秣統計司的義務間諜的話,他肯定會意識到自己陷入的陰謀不止一個,命令手下放棄所有輜重狂奔向東,尋找生路。可惜的是他並不知道,所以他無法判斷出東進路上各地的吐蕃軍隊都已經提前知道了他的動向,往往是命令還沒到,吐蕃的兵馬就已經準備阻截了。在他前後左右起碼有超過五萬的吐蕃兵馬,還不包括正源源不斷趕來的。越往東去,圍堵他的兵馬越多,可是不往東又能往哪裡去呢?朱邪盡忠只知道自己的前途困難重重,沒有想到前面根本就是死地。
等到朱邪盡忠意識到情況不妙的時候,已經又過去三天了。三天裡打得仗幾乎趕上前面二十天的一半,當朱邪盡忠將彎刀插入一名吐蕃將領的胸膛時,竟然一時脫力,無法將刀拔出來,反應也遲鈍了許多,居然被一名吐蕃小兵砍傷了背部,幸虧親兵及時趕到,不然朱邪盡忠一世英名就要毀於一旦。
防守不是沙陀人擅長的,因爲沙陀人根本就不喜歡防守,在茫茫的原野上也無法防守。雖然朱邪盡忠拼死力戰,依然有數千名吐蕃騎兵越過他的騎兵,向沙陀大隊追去。朱邪盡忠不斷分兵攔截,自己的兵馬卻彷彿成了激流裡的竹筏,被裹挾着向東前進。不斷有人被激流中飛出的亂箭擊中,摔下馬去。也不斷有馬匹脫力,口吐白沫,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將馬背上的騎士甩到其他人的馬蹄之下。跑到最後,居然已經分不清敵我,陷入了混戰。
沙陀的大隊終於被吐蕃騎兵追上,望着遍野的牛羊,還有依稀可以看見的女人,吐蕃士兵的心情不禁一陣輕鬆,興奮地嗷嗷大叫起來,但是不解風情的是,迎接他們的是密集的箭雨,和悍不畏死的沙陀男子,還有婦女,甚至,老人和半大的孩子。
對沙陀人而言,老人是過去的戰士,孩子是未來的戰士。
混戰終於在黑夜到來的時候結束了。藉着星光,可以看到方圓十餘里的戰場上,到處都是死人成堆,失去了主人的馬匹低頭哀鳴,還能聽到時斷時續的呻吟。這一仗,沙陀人終於殺出重圍,但是卻損失了一大半的人口和牛羊,二十幾天下來,三萬人只剩下萬人不到,朱邪盡忠也受了重傷,而吐蕃人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二十幾天戰死者近兩萬人。這一片荒原的牧草以後多少年裡都是附近最茂盛的,但是卻沒有牧人願意把羊羣趕到這裡,牧人們稱這裡爲:
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