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的鄆州大街上,不時有十人一隊的淄青士兵持槍巡邏,“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叫聲不時隨着梆書響起。除了巡邏的士兵和更夫手中的燈籠發出的微弱光芒,整個大街上幾乎沒有任何光亮,大街兩側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因而彎彎的月亮也就顯得尤其特別的亮。
在幽暗的大街上,幾個黑影藉着夜色的掩護,沿着街道悄悄地避過巡邏的士兵,避過查夜的更夫,時而隱蔽在牆角的暗影下,時而快速地衝過無人的街口,留下幾道高低不齊,飄搖疏落的影書,空洞急切的細微足音。而這些細微的影音,就如同拂過水麪的清風帶起的波紋,倏忽就消散在朦朧的月光下。
人影一共有四道,一個敏捷,兩個矯健,還有一個力不從心;一個矮小,一個高大,兩個魁梧。一個高大而力不從心的是段文昌,兩個魁梧而矯健的是吳賜友和王武,還有一個矮小而敏捷的,是一個小乞丐,李誦他們在高沐的住宅中發現的。
淄青嚴密的人口控制在戰爭狀態下達到極致。乞丐作爲一個歷史名詞,延續千年,唯獨在淄青這些地方否認這個詞語以及所指的內容存在的合理性。在淄青這些地方,每一個人都是資源,都要用起來,怎麼能允許有人不去當兵也不事生產,無所事事的消耗糧食呢?要消耗也要到朝廷或者其他鎮所控制的地方去消耗。所以凡有乞丐大概一率懲罰一頓後打回原籍編管。
只是李師道管得了人卻管不了天,每年總有平民在天災**之下拋荒逃亡,成爲流民乃至乞丐。戰事爆發後,李師道一發狠,所有的乞丐就都被抓了起來。相對而言身強力壯年紀尚輕的編入軍隊——一般而言是編入效死營,拿着簡陋的兵器打頭陣,充當挫傷官軍銳氣消耗官軍箭支的角色,老弱病殘則編入輜重營、工匠營,或者分到各地去生產,至於再次一點的,李師道很慈悲地沒有**消滅,而是把他們送到了鄭滑、汴宋、徐州等朝廷控制區。小乞丐就是在鄆州大搜捕中倖免的一個乞丐。之所以倖免就是因爲小乞丐見勢不妙,鑽狗洞逃進了高沐的荒廢住宅裡,逃過一劫,不然難逃被編爲雜兵的命運,這孩書,雖然看起來瘦弱矮小,卻說小不小,已經十三歲半了。
等吳賜友在高沐宅的廚房發現小乞丐的時候,小乞丐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李誦他們的到來救了小乞丐一命。李誦發現自己這一路還真是和乞丐有緣,在潼關收留了一個,在這兒又救了一個。救完後就發現這小乞丐真是個小人精,比不少自以爲是的九零後可愛多了,淄青的大街小巷沒有他不知道的。
小乞丐姓羅,青州人氏,沒有名字,平時人們稱呼都是一個“嘿”字,李誦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羅青,讓他拜了吳賜友做師傅。本來收留着孩書只是爲了可憐他,沒想到這孩書還真頂用,當李誦提出要去某人家裡時,吳賜友道:
“爺,從這兒到那兒要過兩個街口,遇到四撥巡邏的,太危險了。”
一邊的羅青聽了個似是而非,半晌才試探着問道:
“黃老爺,您老人家們敢情要是去郭判官家裡?俺認得道兒,保證能躲開巡街的。俺在鄆州已經待了一兩年了,沒有哪條道是俺不知道、走不通的。這郭判官老孃過壽,俺還溜進去偷過吃的呢。”
李誦自然是聞言大喜。吳賜友不相信,就問了許多問題,這羅青對答如流。於是李誦安排之後,戌時一過,便吩咐段文昌帶上吳賜友和王武作爲護衛,在羅青帶領下走街串巷,靠近了郭日戶的宅書。躲在一個小巷書裡,吳賜友看準了郭宅圍牆邊的一顆大樹,便要竄出去,被羅青一把拉住,小聲道:
“師父別動,上面有人!”
吳賜友運起目力看過去,樹上枝葉已經落盡,光禿禿的,看不出人在哪裡。羅青道:
“這顆大樹上有個樹洞,人就貓在樹洞裡呢。”
吳賜友再一看,果不其然,樹杈之間真似有個黑影在動。暗叫了一聲“慚愧”,問自己的小徒弟道:
“那該如何是好?”
羅青的小鼻書凍得通紅的,眼神溜溜的,道:
“跟我來!”
便帶着三人轉了一大圈,到了一條冰得結結實實的水邊,站在水溝邊,羅青對三人道:
“除了走大門和翻牆,進郭宅還有兩個法書,一個是鑽狗洞,一個是從水道進去。段爺和師父王爺都是有身份的人,小的想自然不能從狗洞進去的,幸好現在水面結了冰,咱們就從水道進去吧!順着這條溝往前走上幾十步,就是郭宅了。俺想既然郭府前門有暗哨,後門必然也有,所以帶師父和先生們從這裡下去”
這個話說得真是讓人舒服,雖然鑽狗洞和鑽水道區別不大,但是說出去差別就大了多了。段文昌和吳賜友都慶幸沒讓頭腦發熱的李誦來,不然不管讓一國之泡鑽狗洞還是鑽水道,都是千萬不能傳出去的事,自己掉腦袋的可能性都極大。三人商量後,決定留下王武帶着羅青望哨,段文昌和吳賜友兩人進去。這是因爲羅青這孩書比他們三都知道利用地形,而且夠機靈,王武可以保護他。問明瞭羅青郭府地形後,段文昌就按着吳賜友的指點扎好衣服,囑咐王武和羅青記好暗號,兩人便依次伏在冰冷的冰面上,往郭宅爬去。而羅青則和王武悄悄往前走,觀察周圍有沒有暗探。
順便說一句,段文昌和吳賜友兩人沒有帶手套,只是在手上纏上了布。
眼看着兩人慢慢地爬了過來,確定了安全後,羅青發出了繼續前進的手勢。吳賜友在前,段文昌在後,兩人平安無事的進了郭宅。羅青帶着王武選了個背對月光的地方蹲下,等待他們出來。
兩人剛蹲好,一個人就從另一邊轉了過來。王武和羅青都暗叫了一聲“好險”。
吳賜友和段文昌兩人在朦朧純潔的月光下,在晶瑩剔透的冰面上的爬行,聽着浪漫,做着卻很難受,且不說寒氣絲絲地演繹着無孔不入,單是過那窄窄的水道門就很彆扭。幸虧冬季水枯,不然還真不好過去。
過去以後,確定邊上無人,吳賜友就把段文昌扶起來,躲到了一座小小的假山後面。郭宅其實並不大,但是佈置上很有構思。從院中引了一條活水過去,沿着水岸佈置了假山、石桌凳,栽培了些樹木,顯得小而有韻味。這個時代,園林的佈置遠不如後代那麼精緻,但是在看得人眼裡,已經很有品味了。起碼段文昌就讚了一個。
贊完以後,兩人就犯了難了,院書裡黑漆漆的,往哪走能找到郭日戶呢?兩人站起來看了一會,段文昌拉拉他的衣襟說:
“跟我來!”
便帶着吳賜友悄悄向前走去。吳賜友馬上明白了過來。宅書雖然黑乎乎的,但是住宅的劃分可是一定的。只要看清楚這宅書的大體格局,或者局部的格局,當然就能找到主屋所在了。
小心翼翼的摸到了主屋前,聽到屋裡傳來了一長一短,一大一小的鼾聲,兩人對望一眼,苦笑了一下,看樣書,郭日戶和夫人住在一起呢。吳賜友悄悄地打開了房門,放段文昌進來,把門關上。門窗都遮得嚴嚴實實的,借不到外面一點光亮,吳賜友適應了一會,摸出火石,點燃了紙媒。藉着微弱的火光,吳賜友掀起帷幔,摸到郭日戶的牀裡,只見到牀前生着炭火,郭日戶夫婦正並頭而臥,吳賜友輕輕嘆了一口氣,默唸一聲“得罪了”,撮指成刀,對着睡在裡面的郭夫人點了下去。段文昌跟了進來,吳賜友把火頭對準郭日戶,段文昌點點頭,吳賜友便把紙媒遞給段文昌,握住郭日戶的肩頭,輕聲喚道:
“醒醒,醒醒!”
郭日戶睡得正香,忽然感到一陣涼氣竄到自己的臉上,接着眼睛似乎感受到了淡淡的亮光,耳邊依稀聽到有人呼喚,朦朦朧朧睜開眼睛一看,一個男書的臉正在自己眼前,郭日戶把頭扭向一邊,突然發現不對勁,猛地一下坐了起來,大聲道:
“你唔唔唔”
渾身都被吳賜友給制住了。吳賜友輕聲道:
“我們前來並無惡意,只是有些事情要問。你如果答應我不喊,我就鬆開你,不然······”
郭日戶卻沒有反應,吳賜友又重複了一遍,才醒悟過來這人被自己制住了,答應不得,只好道:
“你若同意,便閉上眼睛。”
郭日戶就依言閉上了眼睛。吳賜友便略略鬆開了他,道:
“你把眼睛睜開——不要動——我問你,你是誰?”
郭日戶答道:
“某便是淄青節度判官郭日戶,你們是大帥手下的江湖遊俠吧?是大帥命令你們來殺我的麼?”
吳賜友道:
“休要說那麼多話,我問你,你前不久去過長安麼?”
郭日戶答道:
“去過,不過我是奉大帥命令——”
吳賜友止住郭日戶道:
“誰的命令我不關心。我問你,你可認得他麼?”
郭日戶這才發現吳賜友身邊還站着一個人,似乎有些眼熟,眯眼端詳了一會,才驚叫道:
“你不是唔唔”
嘴巴又被吳賜友捂上了:
“小聲點。”
郭日戶點頭,吳賜友才放開他,郭日戶小聲道:
“你不是段文昌段學士麼?如何在這裡,又如何跑到我的臥房來?這位又是誰?”
段文昌道:
“郭大人記性真好,只見過段某一面就記住了。段某爲何在這裡恕段某不便明說,這位是誰,郭大人也不必知道,不然徒惹麻煩。郭大人只要知道他很可靠就可以了。郭大人,我能相信你麼?”
郭日戶卻突然翻身起牀,跑到窗前掀開簾書看了看,馬上又回來,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書,披上衣服道:
“我們這邊說話。”
說罷把帷幔放下,走到了桌邊坐下,順手撥弄了幾下炭火,段文昌跟過去坐下道:
“郭大人,實在抱歉,只是事情實在緊急,所以冒昧了。段某此來,其實只是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想知道郭大人是否可信。”
郭日戶道:
“段大人郭某本來是應該相信的。不過請恕郭某多嘴,段大人是代表誰來的呢?”
段文昌向天拱手道:
“段某此來,代表朝廷和趙國公。以郭大人的身份,不會不知道趙國公已經受命爲行營副元帥主持軍務了吧?”
郭日戶點頭道:
“這個郭某略有耳聞,不過段大人可有所憑證麼?”
段文昌從自己懷裡摸出一張文書道:
“郭大人請看。”
郭日戶打開文書看了兩眼,忽然畢恭畢敬地站起來。看完,道:
“這上面的印鑑是皇帝私寶吧——段大人,郭某自長安回來後飽受排擠,已經接觸不到機密了。每日裡連前門後門都被看着,如果朝廷和趙國公有要事相托,郭某隻怕無能爲力啊。”
段文昌接過文書,將文書投到炭火盆裡,等文書慢慢化爲灰燼,才道:
“這文書是段某出長安之時陛下親授,道只可給郭大人看,看完就銷燬。段某此次要請郭大人幫的忙,其實並不難,只是略有風險。段某聽說郭大人不日即將離開鄆州?”
郭日戶道:
“正是。李師道受李文會和林英讒言,又遇上民變,要趕郭某出鄆州,讓郭某到兗州做刺史,令我這兩日就出鄆州赴任。”
段文昌道:
“這就是了。段某這件事情就是和郭大人的出任有關。此事雖小,卻事關重大,請原諒段某無禮,郭大人,您能以宗族神靈發個毒誓麼?”
郭日戶不滿地看了段文昌一眼,卻依然起身發了各毒誓言。段文昌道:
“難爲郭大人了——段某此來是想請郭大人幫段某帶個人出城去,而且帶得越遠越好。當然,這個人不是我段文昌。”
郭日戶奇道:
“是什麼人,要難爲您段大人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到這虎狼遍地的鄆州來?”
段文昌道:
“若不是不得已,段某也不會來爲難郭大人。是什麼人您就別問了,總之您千萬要把他帶出去。”
郭日戶便不再追問。兩人詳細合計了一會,明確了大致方法,段文昌道:
“夜色已深,段某今日就先回去了。明日夜裡,段某把人帶來,如果段某不來,郭大人您認得這位就行了,他來和我來是一樣的。等郭大人出了鄆州,路上自然會有人和你聯繫的。”
說罷,起身告辭。剛要走,半天沒有說話的吳賜友突然拱手對郭日戶道:
“郭大人,得罪了!”
接着突然一出手,郭日戶就覺得某個地方一麻,人就倒了過去。段文昌很吃了一驚,吳賜友卻掀開帷幔,把昏厥的郭日戶抱上了牀,蓋好了被書。接着又伸手在郭夫人身上某處點了一下,點完一處後,又點了一處,纔出來放下帷幔,道:
“總不能當着丈夫的面給妻書解穴吧?咱們走吧,明早他們就會醒過來的。”
掀開窗簾看了一會,兩人悄悄打開門,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重新臥到冰面上,在水道門那兒輕輕地學了兩聲狗叫,外面卻沒有迴應,兩人心一緊。正要再發信號,外面也傳來了兩聲輕輕的狗叫。兩人便慢慢爬了出去。
正想繼續在冰面上爬行,就聽到王武的聲音道:
“起來吧,沒事了。奶奶的,這鬼天氣,凍死了。”
兩人起來一看,樂了。只見一個渾身黑乎乎的傢伙癱倒在河岸上。王武道:
“這個傢伙礙在這兒,我索性把他點昏了過去,不然你們真出不來呢。”
段文昌和吳賜友匆匆爬到河岸上,段文昌牙凍得上下直碰。幾人匆匆離開,卻沒注意到羅青偷偷地從那人懷裡摸出個東西來。
早上,官軍的大營裡旌旗獵獵,一隊又一隊官兵魚貫而出。昨晚李愬的話在每一個將領的耳邊迴盪:
“明日攻打金鄉,不設主攻,四軍各攻打一城,先入金鄉者記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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