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將軍!”
“將軍,等一等!”
遠遠的,從後面傳來了呼喊聲。正在控制馬速勻速前進的淄青軍中的一支騎兵忽然停了下來。
“將軍,後面似乎有人追趕。”
旗牌官稟報道。騎在最前面的一匹馬上的將軍就把手一揮,停下了軍隊。不多時,一名似是剛剛經過一場惡戰的小軍官騎着一匹黑馬,在親兵的帶領下來到了將軍面前。小軍官赫然就是剛剛在泥崗下被驅逐的陳隊正。陳隊正翻身下馬,跪在將軍面前道:
“將軍,小的前鋒營隊正陳韜,有要事稟報將軍。”
將軍端坐馬上,望着陳隊正,道:
“前鋒營的隊正,怎麼跑到後面去了?還弄成這個樣子。”
陳韜擡起頭,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將軍,道:
“將軍,此事一言難盡,請容小的簡重要的說來。”
“什麼,給他五百人他居然拿不下一個殘破的只有百人據守的小小堡壘?”
將軍的臉色比霧氣最重的時候還要深沉。熟悉將軍脾氣的都知道,將軍這是要發怒了。陳韜卻夷然無懼,道:
“將軍,請將軍原諒都尉大人。實在是不是我軍無能,是敵軍太狡猾。這夥官軍極其能打,而且裝備精良,戰法層出不窮,不但不是尋常探子能比得上的,就是大帥的牙兵,依小人看也不一定比得過。小人疑心這夥探子中隱藏着極爲重要的人物。所以,請將軍再給我們五百人,說不定收穫遠遠大出期望呢。”
“還給你們五百人?你一個小小的隊正,知道什麼?分明是自己無能!”
旁邊的一名老軍官不耐煩的斥責了起來。不過將軍卻朝那老軍官看了一眼,道:
“你在軍中已經廝混這麼久了,卻還是個都尉,爲什麼?呆一邊去動腦子想想!”
那老軍官老臉一紅,勒馬退後。將軍接着轉過來對那陳韜說道:
“陳韜,本將軍相信你,從現在起,你就是副都尉。我給你五百步兵,連同徐都尉那五百人都歸你指揮,打完這一仗本將軍就向鄆州保舉你。本將軍給你一千人的指揮權,不過你務必要證明你說的是對的,不然——”
“不然末將提頭來見將軍!”
陳隊正斬釘截鐵地用都尉的口吻說道。
望着陳韜率軍遠去的堅毅身影,將軍輕微地點了點頭。
“將軍,您怎麼這麼相信他說的話?”
身邊一員將領不滿地問道。將軍道:
“當年跟隨先太師打成德,那時我還是都尉,有一次也是這樣的情況,結果先太師相信了我的判斷,讓我越級指揮一支軍隊繞到敵後去,這纔有了現在的夏侯澄。這個小夥子,和我當年是多麼的像啊!”
夏侯澄頓了一頓,道:
“而且我也相信,如果真的如他所說的話,這麼精銳的軍隊,絕不可能只是斥候隊!”
“那這麼精銳的對手,只派一千人是不是有些少了呢?”
又一名軍官不無擔心地發問道。夏侯澄看了發問的那人一眼,道:
“就算是大帥的牙兵,佔據天時地利,我的兵十個打一個也綽綽有餘了吧?”
“夏侯”的旗幟在薄霧中漸漸地越動越快,越過了前面的軍隊。距離金堤柵只有數裡了。
不過——“想要出其不意是不可能了。”
夏侯澄幽幽的說道。
對面的泥崗上,排列着整齊的軍陣。
上書“大唐義成軍節度使、鄆州南面招討、陳國公:李”的大旗在稀薄的霧氣中高高飄揚。望見夏侯澄的旗號出現,不等夏侯澄擺好陣勢,“李”字大旗下,一名將領哈哈大笑道:
“夏侯澄小兒,我家大帥早已料到你必來襲營,爺爺田華在此守候多時了,識趣的乖乖下馬自縛,不然定殺你個片甲不留!”
夏侯澄大怒:
“田華匹夫,休得猖狂。”
馬鞭一舉,一隊騎兵從夏侯澄身後直撲出去,足有千人。那田華看似好大口氣,見淄青騎兵將要撲過來,卻把馬頭一調,率領原來列陣的騎兵們往左右呼啦啦跑得乾乾淨淨。淄青軍陣內不由得哈哈大笑,一齊嘲笑那官軍沒膽。夏侯澄覺得形勢不應當如此喜劇,卻也想不出關竅在什麼地方,也來不及鳴金收兵,只好想着等己方騎兵殺上去後看看會有什麼情況。
“轟!”
“轟!”
“轟!”
就在淄青騎兵們要衝上泥崗的時候,原本已經空無一人的泥崗上忽然冒出無數黑黑的物事,直飛到半空中,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然後一個接着一個忽然碎裂,迸成無數塊,伴隨着暗黃色的煙霧向四處迸射,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一波剛過去,又是一波,泥崗上頃刻間被黃色的煙霧籠罩了,只聽到傳來接連不絕的人喊馬嘶的慘叫聲。
濃煙的下面,數百名唐軍弓箭手立在泥崗之下。弓箭手前面是長槍手,長槍手前面是數重密密麻麻的拒馬,弓箭手後面是數臺中小型投石機,再往後就又是一座泥崗,泥崗上矗立着一座大型的柵壘——金堤柵。金堤柵前,立着的是數千名唐軍步騎兵。打着的同樣是李光顏的旗號。
弓箭手們也被剛剛這連續不斷的巨大的轟響所震驚,一個個張着大嘴,直到反應過來的軍官高呼道:
“前隊五支,中後隊三支,放!”
弓箭手們才把拉得半開的弓拉滿,然後鬆開拉弦的手。密密的箭雨換來的是泥崗那面不停的尖利慘叫,或者是馬哀疼的嘶鳴。有幾匹馬發瘋般蹦跳着連同馬上的騎兵躍過泥崗,卻撞上了這邊的拒馬,巨大的衝擊力甚至撞壞了拒馬,把馬上的騎士甩出多遠,送到了長槍手們的槍尖上。
確定無人無馬再蹦過來後,一名長槍手抽出刀來割掉了自己腳下躺着的死人的首級,嘴裡咕噥道:
“爺爺的,這是打仗嗎?”
在弓箭手左右,是呼嘯而過的千名騎兵。
夏侯澄這邊從人到馬都是呆若木雞,直到濃煙中有馬匹狂嘶着拖着自己腳還掛在馬鐙上的主人以跳躍的姿態做着驚人的起伏時,這邊的人和馬才反應過來。剛剛到達的步兵還好些,騎兵們這邊已經亂了套了。馬和自己的同類一樣跳踉大喊,瘋狂顛簸着,馬上的人一邊極力平復內心的震驚,一邊努力握緊自己手中的繮繩。就連夏侯澄胯下的良駒也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狂躁狀態。夏侯澄一邊努力控制馬匹,一邊高喊道:
“步兵戒備!步兵戒備!”
可是步兵們卻腳和手都如同僵硬了一般,瞪大眼睛在驚歎道:
“俺的神啊,這是什麼法術啊!”
“天神下凡哩!”
“真是天神要下凡,處置李大帥哩!”
“俺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孃哩!”
??????步兵都尉見勢不妙,忙砍翻一個士兵,高喊道:
“胡說八道,這不是什麼法術,這分明是兵器。再有胡言亂語者~??????”
話未說完,就感到了自己腹部一涼,低頭去看,卻是白白的物事帶着紅紅的物事汩汩的流出來了,他認得,那白的叫刀,那紅的叫血。血是自己的,刀是別人的,那刀是??????他想把頭擡起來,可是那刀是誰的他再也看不清楚了。他只隱隱約約聽到:
“你娘哩,敢殺俺哥!”
“官兵來了,快跑啊!”
“敗了,敗了,夏侯澄敗了!”
“夏侯閻王敗了!”
當坐在跳踉的馬上聽到沉沉的馬蹄聲,看到無數騎兵從泥崗後冒出來,朝着自己的兩翼包抄時,夏侯澄還是看了一眼自己亂哄哄的軍隊的,不過這一眼看得更讓其絕望,所以,夏侯澄乘着馬轉圈的機會,鬆開了繮繩,終於找到機會發泄內心恐懼的戰馬就猛地一下跳了出去。緊接着,更多的戰馬跳了出去,往自己來的方向狂奔。
“本將軍這是戰馬受驚,回去照實說,大帥不會怪罪的!”
夏侯澄安慰自己道。
“俺們這是戰馬受驚,爲了保護將軍,回去沒事的。”
軍官騎兵們這樣安慰着自己道。
淄青軍夏侯澄部全線崩潰,極其窩囊的是,他們連敵人的相貌都沒有見着。騎兵在前面狂奔,步兵在後面狂奔,個個都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跑得慢的,索性連兵器都丟掉了,更有人邊跑邊把身上不多的戰甲解掉,更多的人有樣學樣的模仿起來。
眼瞅着包抄變成了追擊,田華高喊道:
“蒙馬眼!”
官軍騎兵們紛紛摸出布條來把戰馬的眼睛蒙上。這邊蒙上,那邊手中的兵器已經趁了起來。
用剛剛那位弓箭手的話來說:
“爺爺的,這是打仗嗎?”
這是屠殺。官軍士兵暢快地往前收割着生命,以至於當步兵們到達戰場時發現自己已經無事可做,只好站在邊上看騎兵表演。直到發現自己面前已經沒有人的時候,田華纔想起來什麼似的高喊道:
“降者免死!”
淄青兵稀稀拉拉地跪在四五里長的戰場上。田華四周掃視了一眼,發現宋朝的騎兵已經超到他前面去了,才撂下一句話道:
“步兵打掃戰場,騎兵跟我追!”
步兵們終於有事情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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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堤柵這邊大獲全勝的時候,小堡那邊正是左支右絀的時候,不過勝利的曙光已經連同陽光一起完全降臨了。自從聽到連綿不斷的爆炸聲後,官軍們就知道勝利離自己不遠了。不久之後李光顏看到了正在朝這邊潰敗的淄青軍,小堡內的士兵們更是士氣大振,殺退了陳韜親自帶隊的一次進攻。但是這一次之後,李光顏的親兵完好無損的只有五十人了,連裴度都拔出劍來,從背後砍翻了一個淄青兵。
功虧一簣!陳韜懊惱地想道。在小堡內發現一個文官的事實讓他欣喜若狂,一箇中年文官跑到敵方軍營去偵察,匪夷所思的故事完全證實了陳韜的判斷。只可惜陳韜馬上就發現沒有時間了。比李光顏稍遲一會,陳韜也發現了事態的異常。陳韜往奔逃過來的己方騎兵迎了上去,卻驚訝的發現跑在最前面的是剛剛還意氣風發的夏侯澄。
“夏侯將軍······”
“讓開,本將軍的馬受驚了!快準備防禦,掩護!”
夏侯澄的聲音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陳韜根本來不及想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看到己方的騎兵發了瘋一樣往自己這邊衝過來了。
“準備防禦?開什麼玩笑!”
陳韜無可奈何的想道。己方敗逃的騎兵們隨時可以把自己的防禦陣型沖垮,只怕還沒有見到官軍的面就被自己人踩死了。此時陳韜知道淄青軍敗局已定,挽救敗局的事情也不是他能做的。可是其他人可以不管,但是這跟隨自己的一千弟兄該怎麼辦呢?雖然只坐了一個多時辰的非正式都尉,陳韜已經決定對這一千弟兄負責了。
“如果能帶着這一千弟兄平安撤回去,那麼這一千人就真正是我的人了,是我平步青雲的根基了。”
可是該如何帶着自己這一千弟兄平安撤回河灣營地呢?陳韜把目光又投到了泥崗的小堡上。如果自己判斷不錯的話,這應當是死穴,也是生門。
望着己方的大軍奔騰而來,裴度內心歡欣鼓舞,臉上卻極爲淡定,手裡也依然緊緊握着剛剛飽飲人血的青鋒劍。這讓李光顏很是佩服。不過當裴度的隨從高興地說道:
“裴相公,謝天謝地,終於解圍了!”
裴度卻道:
“只怕未必!”
剛想開口的李光顏不覺訝然。裴度一指山下,李光顏望着正在集合士兵動員的陳韜,笑道:
“裴相公真是觀察入微。”
本來李光顏也已經觀察到了,卻沒想到被裴度先說了出來,李光顏覺得顏面未免有些無光,害怕被裴度看輕。裴度知他心意,道:
“陳公只怕早有破敵良策了吧?”
李光顏知道裴度知道他也早已知道,心下隨即釋然,道:
“不出裴相公法眼。”
隨即命令道:
“牽馬!”
接着轉向裴度道:
“不知相公可善騎嗎?”
裴度輕笑道:
“裴某可不是文弱書生。”
李光顏轉望着泥崗下,道:
“這個後生,真是可造之材,可惜了——把某的旗子升到堡頂上吧。”
泥崗下,陳韜已經做完了動員,高吼道:
“成敗生死,在此一舉,跟我殺!”
“殺!”
置於死地的淄青兵們煥發出了高昂的鬥志,嗷嗷叫着從四面往泥崗上衝去。這一次,遇到的抵抗微弱多了,稀疏的箭雨讓陳韜興奮地高喊道:
“弟兄們,殺啊,他們的箭已經不多了。殺進去,捉住那文官!”
聽得堡內的裴度苦笑道:
“想不到倒是裴某連累諸位了。”
眼看就要到崗上了,堡內一支箭都沒有射出來。而遠遠望見旗幟發覺形勢不妙的宋朝則拼命地用馬刺扎馬臀,連潰兵都顧不上問,只是高喊道:
“閃開!”
實在不願意閃開的自然就直接用馬踩了,眼看着淄青軍已經攻到堡門了,裡面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宋朝發瘋般地驅馬前行,恨不得自己狂奔過去,飛過去。這可是行營元帥和方面大帥啊。
“放!”
眼見官軍大軍將近,淄青兵也慌張起來,不過崗頂在望,求生的信心又上漲了起來,只是沒想到又一陣箭雨從堡**了出來,接着,從崗上呼啦啦衝下數十匹戰馬來。
瞅準一點,居高臨下,頓時將淄青兵衝了個唏哩嘩啦。望着衝下去的官軍背影,陳韜惡狠狠地道:
“走!”
“大帥!”
“大帥!”
“裴相公!”
剛衝到泥崗下,宋朝帶着哭腔的喊聲就傳了過來。李光顏喚過宋朝身邊一將,指着遠遠逃跑的陳韜道:
“看到了麼?那個小軍官,本帥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