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將雙手揣在袖子裡,看着遠處一羣玩鬧的孩子,道:“皇兄?”
“嗯?”
“其實我們在東宮時,所學時就一直強調要考慮實際的環境,正所謂因地制宜,皇兄啊……不能急躁,不能急功近利。”
李治眼底裡又重新燃起了鬥志。
狄仁傑也坐在邊上,一邊剝着核桃目光看着遠處,嘴裡不停嚼着,像一隻倉鼠。
正吃着,狄仁傑見到一隊官兵從朱雀大街走過,他扯了扯一旁晉王的衣袖,道:“那是太子殿下?”
李治擡眼一看,驕傲一笑道:“正是兄長。”
狄仁傑道:“太子殿下好高大呀。”
李治又道:“現在的皇兄,兼領天下百官,又是尚書令,你知道尚書令嗎?”
狄仁傑迷茫地搖頭。
李治笑道:“那是當年父皇任職過的,乃是領朝中百官的,只要成了尚書令,將來都是當皇帝的。”
狄仁傑遲疑道:“當真?”
“恐怕是錯了,自古以來尚書令一職時常廢弛,當年爺爺封父皇也是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纔會讓父皇任職尚書令,況且在此之前尚書令都是身居萬人之上,因權柄太大,纔會被歷代皇帝忌憚。”
李治收起了笑容,這個慎弟總是喜歡在不經意間潑一盆冷水,道:“餓了。”
狄仁傑頓時眼睛一亮,道:“吃什麼?”
李治道:“吃麪。”
“好呀好呀。”狄仁傑快步跟上道:“加肉嗎?”
李治十分豪爽地道:“加。”
宮裡給王府的開銷是夠用的,不過李治與李慎的日常起居很簡樸,也沒有鋪張浪費,宮裡給予的用度如果僅僅只是用來吃穿,晉王與紀王的用度還算是富裕。
當然如果他們胡亂花用,多半都要被姐姐打的。
李承幹一路回了宮,來到太液池邊見到了正在望着湖水出神的父皇。
“你舅舅說鄭公的病情很不好,東陽也去看過了,需要休養一段時日,這些天朕就讓他不上朝了,安心養病。”
李世民低聲說着,又接着道:“當年跟隨朕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離開,敬德也告老了,又聽聞宇文士及也病重了,看着他們一個個地老邁又病重,有時朕也覺得老了。”
李承幹走到父皇身邊坐下,道:“父皇若要告老,兒臣可以與羣臣商議。”
李世民面帶笑容。
邊上的老太監的神色很平靜,若換作以往殿下說出這種話,多半是會被陛下責罵,或者是被教訓數落。
可如今不同了,殿下說出這些話,又好像沒什麼不對。
李承幹暗暗想着,如果父皇的人生到這裡就告別皇帝的位置,應該很好吧,又或者是這是一個完美的皇帝生涯。
現在年有四十八歲的父皇,也有了孫子與孫女,等年過五十就不再是壯年。
李世民問道:“與玄齡談得如何?”
李承乾道:“挺好的,如果調動的兵馬不多可以征討高句麗。”
李世民稍稍坐正,接着道:“多少兵馬?”
李承幹伸出一根手指。
“一萬?”
“不,一千。”
李世民一手撫着太陽穴,蹙眉不語。
李承乾道:“兒臣看過鄭公在出遊期間所寫的卷宗,中原要地民生凋敝,若要募兵恐怕阻力不小。”
“兒臣也知道,當年楊廣徵討高句麗用兵時在涿郡聚攏兵馬,十二路兵馬傳聞有百萬之衆,但兒臣以爲想要拿下高句麗安排一支奇兵即可,不用百萬之衆。”
說話間小於菟快步走來,他吃力地爬上爹爹的膝蓋,當即坐了下來,爹爹看向湖面,他也看向湖面。
李世民又瞧了眼這個孫子。
小於菟當即扭頭不去看這個爺爺。
長孫皇后看着這不對付的爺孫倆,捂嘴輕笑着。
李承幹接着道:“恰逢如今高句麗內亂,還不知其情形,兒臣以爲如今的高句麗,並沒有這麼難攻下。”
李世民微微頷首,道:“朕會思量的。”
夜裡,關中又下起了秋雨,父子坐在水榭內用着飯,一張圖就撲在桌上,反覆商討着高句麗的形勢。
高句麗的地界其實並不大,主要是地理環境太過複雜。
李承幹收起了地圖,道:“兒臣會讓青雀派出文學館的人去查探高句麗的地形,明日就讓他安排。”
李世民的注意力又放在小於菟的身上,趁他不備將這個孫子抱了起來。
小於菟在爺爺的懷中掙扎着。
李世民大手抓着他的小臉蛋道:“以後朕親自來撫養你,好好教訓你。”
小於菟見掙扎不開,又足智多謀地伸手去揪這個爺爺的鬍子。
爺孫倆就這麼較勁着。
李承干將這個鬧心的兒子留在了父皇與母后身邊,便回了東宮。
翌日的早朝,皇帝上早朝時少了幾縷鬍子。
很明顯地左右不對稱,李承幹看着直皺眉。
岑文本站出朝班,道:“陛下,早朝何故鬚髮不整?”
李世民倒也不遮掩,而是回道:“是朕的孫兒頑劣,被他給揪了幾縷。”
朝堂上羣臣都是笑着,陛下如今得了孫子,正是最值得高興的事,平日裡與孫子玩鬧在一起,當是一樁美談。
換言之,李承幹覺得天若有情天亦老。
皇帝也是活生生的人。
今天早朝的氣氛也好了不少。
父皇的話語不像是玩笑,而是真的想親自撫養小於菟。
等各部將事稟報完,李世民道:“朕近日疲憊,政事交由太子處置。”
言罷,早朝就結束了。
說什麼今日疲憊,父皇的腳步倒是很輕快。
等李承幹領着岑文本,褚遂良,于志寧三人去興慶殿議事,就聽到隔壁承慶殿內的笑聲,是父皇與小於菟。
那稚嫩的嗓音聽着很高興,也不知父皇與這個孩子是怎麼了?是又合好了?
殿內幾人也是默然,陛下說的疲憊竟是與孫子玩鬧。
李承乾咳了咳嗓子道:“近來孤看鄭公讓人送來的卷宗,發現了一樁案子,案子是因一個富戶搶走了農戶人家的牛,在公堂之上雙方爭辯,最後還是那個富戶贏了案子。”
殿內的幾人安靜地聽着太子殿下講述,又聽到隔壁傳來了笑聲。
李承幹又道:“後來還是鄭公出面,將耕牛重新還給了農戶,這件事看起來就此解決了,也很公正公平。”
衆人點了點頭。
“可孤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農戶向來是耕地爲生,他們甚至不識字,沒有讀過書,更不說在表達自己的委屈上,不具備太好的講述能力,因此當一個農戶去長篇大論,表達他自己的委屈,有幾分能與一個專精於讀書的謀士較量。”
“倘若這件事沒有鄭公出面,那麼農戶依舊會失去他的耕牛,因此孤以爲支教的事業不僅僅要繼續,還要擴大,並且以滕王李元嬰與李元祥的案子爲由,孤決定讓御史臺與大理寺長久地查問。”
李承幹又道:“有些事不是有結果了就能揭過了之,要長久地進行下去,持之以恆,這就像是給作物抓蟲子,只是抓了一隻就放任不管,還會滋生出更多的蟲子,諸位可有異議?”
“臣等無異議。”
“好,今年科舉之後,給大理寺,御史臺,京兆府增加人手,在原本的基礎上,增加十倍的人手,放出長安,查問各州府,查問地方治理,查問坊間民風,查問地方官吏,從現在起孤沒說停,就將這件事一直進行下去,抓出那些蟲豸。”
幾人齊聲應道:“喏。”
當離開承慶殿,岑文本道:“太子殿下是要清查天下?”
張行成憂慮道:“若真的這麼查,恐怕會生出亂子。”
走在一側的褚遂良解釋道:“這些天,下官一直在看從各地帶來的卷宗,山東與河北各地凋敝不假,但也有人坐享富貴,有些事看着是觸目驚心的。”
“就如當初太子殿下要治理洛陽,在治理之前必定要先清查一番,上查十餘年,追繳賦稅十倍起乃至數十倍,爲的又是什麼?現在的洛陽民生安定且富足,張御史擔心會有亂象,可下官以爲這天下不怕亂,就怕亂不起來。”
岑文本打斷了褚遂良的話語,又補充道:“殿下都說了,要持續數年之久,我等且先準備起來吧,往後有得忙了。”
褚遂良哀嘆一聲,他已連續三宿睡在了中書省。
吩咐完幾人,李承幹拿着一份奏章走到了興慶殿,殿內,小於菟就坐在父皇的肩膀上。
父皇一邊跑着,這孩子一邊張開雙臂歡呼着。
太監想要提醒陛下,殿下來了。
但看到太子也站在殿外看着,太監便不好打擾這一幕了。
直到小於菟見到了站在殿外的爹爹,他大聲道:“爹!”
李世民放下了他,看着孫兒邁着還有些搖晃的步子快步跑進了承幹懷中。
這個孫兒就是看見親爹就忘了爺爺的好。
李世民心想着,明明朕已對這個孫子這麼好了,轉頭就跑向了承乾的懷抱。
李承幹抱起兒子,道:“其實他挺好照顧的,給他一些玩具,他就能一個人玩一下午。”
“玩具?”李世民冷哼道:“這小子對那些玩具可沒興致,朕但凡不去看他,他就要將朕的宮殿拆了,小小年紀如此大氣力,恐是項羽在世。”
小於菟一手攬着爹爹的脖子,扭頭看着爺爺,道:“我是於菟。”
他似乎在強調他是一隻小老虎,纔不是什麼項羽。
“恐怕過幾年之後,這小子連項羽都不放在眼裡了。”
“孩兒是於菟!”他又一次強調着。
李世民笑呵呵坐下來,道:“朝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李承幹抱着兒子在父皇對面坐下來,遞上奏疏道:“這是安西都護府送來的,裴行儉說現在逃亡到西域的波斯人越來越多了,他覺得波斯已亡了。”
“不過兒臣還有疑慮,當年波斯使者說起了波斯王子,說是這位王子會來長安求援,至今也沒有見到他,波斯僧阿羅本已死了,如今也得不到其他消息來佐證。”
小於菟又從爹爹的懷中爬下來,他爬到了桌上,乾脆坐在了爺爺與爹爹中間。
李世民看着這個孫子,神色上還是帶着喜愛的,又道:“朕還未問過你,東征的事準備得如何?”
其實這件事早在三年前,在三清殿內父子倆就有說起這件事。
李承幹又道:“今年年初的時候鴻臚寺就派出了使者,前往高句麗,如今使者還未回來,需要等消息。”
“該說的,玄齡都和你說了?”
“嗯。”李承幹頷首道:“東征的事很困難,兒臣能夠準備的糧草與兵馬並不多。”
李世民一手放在膝蓋上,神色凝重地道:“中原各地至今凋敝,你打算如何處置隱戶與逃戶的事?”
李承幹倒上一碗熱茶,與父皇說起了自己的安排。
直到父子倆商議完,小於菟就躺在桌上睡着了。
李世民心喜地瞧了眼孫子,道:“抱他回去吧,朕打算好好睡一晚,這孩子實在是太鬧騰了。”
李承幹抱起還睡着的兒子,臨走前又道:“兒臣打算先將阿史那思摩派去遼東,將崇文館也建設過去。”
李世民頷首,“朕說過,這些兵馬調動之權交給你,往後不用過問朕。”
太監趕忙收拾還有些凌亂的興慶殿,直到太子抱着皇孫離開之後,陛下這纔去後殿休息。
朝中要處理的要事還有很多,包括朝中的將領也都在忙碌,各州道折衝府兵馬需要重新調整調派,這些事都是朝中幾位大將軍在安排。
也在這深秋時節,李承幹在東宮外練箭時,見到了英公。
“殿下。”
“朝班上每天都能見到英公,可這些天以來,英公還是第一次單獨來見。”
李績道:“郭孝恪過世了。”
“嗯,聽說了,今年年初的事。”
如今的英公看起來消瘦了不少,與當初還有些中年發福的模樣不同,尉遲大將軍告老之後,父皇隱隱要將英公當作軍中的頭號人物對待。
太子的箭術依舊是犀利的,箭矢呼嘯而出,精準地落在靶心。
足可見,這一兩年間,太子依舊沒有放鬆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