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站在甲板上,赤着一雙大腳,褲腿被高高挽起,露出黑乎乎的腿毛。空氣中傳來海洋的鹹腥的味道,天很高,海很藍,浪頭擊在高大的樓船上,白色的泡沫飛揚起來。
儘管海面上其實沒什麼風浪,但是,海船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適應的。
幾個北方的漢子衣衫胡亂的裹在身上,趴在船舷上,不時地嘔吐着,他們已經吐不出什麼東西了,就這麼突出酸水甚至是綠色的膽汁。
幸虧是剛剛上船沒多久,還有時間讓他們適應船上的環境,否則,不要別人打過來,沒準他們自己都要被折磨的一腦袋栽進海里頭去了!
程名振抓起一張硬弓,瞄準了天上正在飛翔的一羣海鷗,這些美麗的大鳥不時俯衝而下,優雅而迅捷地叼走船上拋棄的一些殘羹剩飯。
隨着弓弦顫動的聲音,一根羽箭飛出,穿過了一臉兩隻正在海面上空盤旋的海鷗,兩聲淒厲的哀鳴,那串在一起的灰色影子用比它們飛翔還要快的速度掉了下來,自然有善於駕船的兵士划着小舢板將那兩隻倒黴的海鷗給拎了回來。
“將軍神射!”馬屁是人人會拍的,何況,這還算不上什麼馬屁呢!畢竟,程名振是確確實實一箭設下了兩隻海鷗呢!哪怕比起一箭雙鵰來說差了一籌,也是很了不起了!
程名振自然是有些得意的,他有些矜持的將手裡的長弓遞給了親衛,故作深沉地嘆息一聲:“唉,好久沒碰過弓了,想不到還是沒有手生啊!”
真是個愛炫耀的傢伙!倒在一條長凳上有氣無力地往自己嘴裡灌水的柴令武悶悶地想到。
老天啊,柴令武不知道用他那位老爹的面子做出了什麼樣子的事情,最終混進了北征的軍隊中,咳咳,成了水軍的一名參謀,可憐柴令武一直都是旱鴨子,因此,他在這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心裡頭不知將正在長安的幾個狐朋狗友罵了多少遍,他很懷疑,自己這麼倒黴地進了水軍,就有哪個甚至哪幾個損友的“幫忙”!
長安的幾位一邊忙得昏天暗地,一邊詛咒着那位居然有幸能夠出徵,建功立業的混蛋,然後唉嘆,自己父親怎麼就沒做過將軍呢?然後,就更加忿恨嫉妒地詛咒那位“好運?”的傢伙掉到海里去餵魚!
於是乎,兩邊同時大大的打了幾個噴嚏!長安這邊還好,柴令武非常悲慘地將剛剛想要吐出來的酸水嗆進了鼻孔,然後涕泗橫流。
“唉,柴家的小子!”程名振直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嘿嘿一笑,“是不是後悔了!打仗可不是那麼好玩的!”
“誰說的,我,我可是打過仗的!”柴令武好不容易抹去了臉上的狼狽,有些氣惱。
“那年的涼州?”程名振輕笑一聲,“那遠遠不夠!小子,說實在的,你其實性子不怎麼像你父親,你父親當年可是能夠讓美人在突厥人到來的時候在帳前歌舞的!你,還欠了點火候啊!”
柴令武有些憋屈,不管怎麼樣,他能參加這次戰事,實實在在是因爲自家老頭子的面子,唉,這軍中,還是要看資歷啊!
船隊在海上航行了很久,久到柴令武已經可以面不改色的站在甲板上練武了,這個旱鴨子甚至練出了一身好水性!
船隊已經進入了北方海域,沿着海岸線在航行。遠遠的甚至可以看到岸上低矮的建築。
第一次的襲擊開始了。
高麗人不是瞎子,他們發現了這來自海上的威脅。
相對於大唐高大平穩的樓船,高麗的水軍乘坐的只能說是舢板,估計還有不少原本是漁民養家餬口的道具。
其實,海路上的水軍擔任的任務更側重於後勤,他們攜帶了足夠的糧草與軍械,用以提供給不斷深入的大軍所需,這也是柴令武不滿的地方。
如今,見到所謂的高麗水軍的到來,柴令武原本以爲可以好好發泄一場,然後,看到了那破破爛爛的“水軍”,他一張俊臉變得比鍋底還黑。
真是覺得受到了侮辱。程名振同樣黑着臉,仔細看着那擁過來的近百條小船,他直接吩咐道:“來人,把那些船都給我擊沉了!”
柴令武一向是個暴力分子,他一下子蹦了起來,衝向了離他最近的一架投石機,叫道:“我來我來!讓我先試一下!”
他眼饞這個不是一天兩天了,在長安的時候,他名義上卻是東宮的文官,自然不能撈過界,等到入了水軍,前些天天天吐得天昏地暗,哪裡還有力氣來動手,等到稍微好一些,程名振乾脆說道:“你是來做參謀的,可不是來跟人家互毆的!”最讓他沒辦法的是,他打不過程名振!軍中拳頭最大,既然打不過,自然只能低頭。如今,正是好機會,他如何能夠放過!
可惜的是,這小子經驗不足,擺弄了半天,一石頭拋出去,扔過了頭,那些高麗水軍膽戰心驚了一下,卻發現,那塊來勢洶洶的石頭直接落到他們身後去了,濺起了老大的水花,一邊咂舌,又一邊慶幸不已,只希望那石頭可不要落到自己身上!志氣一下子沒了大半,連划船的速度都降下來不少!
可是,柴令武卻不這麼想,他見自己失了準頭,程名振在一旁嘿嘿直笑,連帶着,他覺得那些戰戰兢兢的高麗人也在嘲笑他,當下氣急敗壞,又開始擺弄起來。
程名振可管不了他的小心思,高麗人膽氣被奪,正是進攻的好時機,他當下下達命令,投石機一齊發射!
柴令武看着別人發射的石頭多數命中了目標,自己發射出去的那一塊已經沉進了水裡,中途沒有半點阻礙,臉都要黑了!
高麗人臉色發白地看着鋪天蓋地的石頭呼嘯而來,一個個腿都軟了。他們那小船壓根就不結實,一石頭下去,即使不散架,也失去了大半功能,很多人被迎面而來的巨石直接砸中,當下斷送了性命。
兩輪石頭過去,那邊的船隊差不多已經毀了八成,程名振卻皺起了眉,很多高麗人及時跳了水,逃過了一劫,此時,正手腳並用,抓着一些比較大的木板,拼命往岸上游去。
若是大唐水軍來襲的消息傳出去,加上水軍攻擊的凌厲,勢必會引起高麗人的警惕,儘管大唐水軍不畏懼任何敵人,卻不想多費什麼周折,程名振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水軍在李世民眼裡只是輔助,而他覺得,若是水軍能光彩地贏上一場,得個首功,想必日後,水軍出頭的機會就多了!
於是,程名振抿着脣,冷酷的下了第二個命令:“發射火油彈,不要讓任何一人逃脫!”
水軍所用的火油彈其實就是一隻只裝着石油的罐子,很是簡陋,但是,非常有效!
冒着刺鼻的濃煙的陶罐飛上了天空,火光在空中就已經翻騰起來,強大的衝擊力以及熱脹冷縮的原理同時作用下,陶罐破碎開來,黑色的石油立刻在水面上散開,火焰同時開始蔓延開來。
海面上出現了一場奇景,依舊波濤翻騰的大海上,明亮的火舌裹挾着黑煙肆意起舞,就像是綻開了朵朵紅蓮,妖豔而詭異。無數人淒厲絕望的慘叫聲淹沒在海浪的咆哮中,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沒有人能夠逃過,及時沒有被燒死,也只有被海浪淹沒。火終於滅掉了,濃重的血腥味引來了鯊魚,它們的身形龐大,牙齒鋒銳,灰白色的身體在海浪中沉浮着,它們張開了巨大的嘴巴,撕咬着那些屍體或者是類似於屍體的活人,享受着屬於他們的盛宴。
柴令武站在船舷邊,看着不遠處發生的一幕,輕輕地嘆息起來。
程名振斜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忍心了?”
柴令武咬了咬下脣,終於說道:“只是覺得殘酷而已!”
“哼!”程名振又是冷哼了一聲,“柴家的小子,你終究是太年輕了!你看那些鯊魚殘忍,要是你落在高麗人手上,能被鯊魚吃了,那是幸運!”
程名振繼續說道:“當初,死在高麗人手下的漢人不知有多少,很多人連屍首都不能保全,他們在隋兵那裡吃了虧,翻過身的時候,就更加殘酷地對待俘虜!二十多年前,迫於大唐的壓力,高麗釋放了一些隋朝的俘虜,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麼?連鬼都不如!”
“記住了,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程名振的聲音在柴令武耳邊迴盪,“別聽那幫腐儒說什麼仁義道德,那是對自家人的!你對這些養不熟的狼崽子仁慈,小心等它吃飽了,咬你一口!”
海風依舊帶着海水鹹腥的味道吹來,其中還有隱隱的血腥味,吃飽了的鯊魚已經離去,海水依舊碧藍,若不是還有幾塊焦黑的碎木板在水面上浮沉,誰也看不出來,曾經有一支船隊在此覆滅,又幾千人在此喪生。
柴令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肅然,他回頭看看早已經看不見的大唐,心漸漸冷硬起來,或許,自己真的是太年輕了!既然自己一心想要做個大將軍,那還要害怕什麼殺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