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栽倒在地, 一驚之下醒來。
她轉頭四顧,才發現自己仍在牢房之中,窗口上天色微明, 原來已經過了一夜。
而先前那一場, 竟然是夢。
心裡有些失落,又有些驚疑,阿弦思忖着夢中所見所感,緩緩起身, 卻又覺着哪裡有些不對。
她愣愣想了會兒, 終於發現, 原先那種折磨她欲死的傷痛已不翼而飛了。
阿弦忙擡手在胸前摸了摸, 傷口明明就在那裡,卻並不覺着疼了,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受傷過重失去了知覺,當即不顧一切扒拉開胸前衣襟。
低頭看時,更詫異地發現傷口已經開始癒合。
就算是一夜之間, 這種癒合速度也實在有些太快了。
剎那間又想起在夢中所經歷過的, 以及……老朱頭給她的那碗湯。
明知是夢, 此刻且仍覺着齒頰流芳, 阿弦想到這裡, 驀地怔住。
不,不是她想象中的“齒頰流芳”,而是真的,脣齒之間, 竟似有種淡淡地異樣香氣。
“難道,真的是伯伯……”
就算是“死”,朱伯伯最放心不下的,仍還是她。
阿弦悲欣交集。
***
兩日後,括州城中貼出了一則府衙公告。
公告上說,原先朝廷所欽命的黜陟使十八子,在宛州之時故意放火死遁在前,脅迫同僚在後,又復暗中潛入括州,意圖敲詐刺史,侵吞賑災糧銀,罪大惡極。
此人辜負二聖所託,有辱朝廷使命,現在各位欽命大人並府衙一致同意,將此害羣之馬剷除,一則以儆效尤,二來維護國體,三,安撫尚在飢苦中掙扎的百姓。
公告一出,百姓們議論紛紛,都在說“十八子”,而各種聲音也大有不同。
有人說朝廷本就不需要什麼女官,很不成體統,如今更知道是個無用瀆職之人,可見果然不堪大任,及早剷除爲妙,府衙如此做大快人心。
也有人說事情未必就這樣簡單,一個女子,又怎會有如此惡毒心腸,大膽作出這許多事來?只怕另有隱情。
另外,也有些人因聽說過阿弦的名頭,不免說起她昔日的種種典故。
總而言之,衆說紛紜。
而在圍觀的民衆之中,有一人頭戴竹笠,靜靜默默站了片刻後,轉身離開。
他隨着衆人一路往前,在拐彎處才站住腳,將頭上竹笠摘下,露出底下少年清俊的臉。
桓彥範擡頭望天,長長地嘆了聲,向來不羈的雙眼裡透出濃重的憂色。
***
那日他們三人在義莊之中商議如何辦法,當務之急是要儘快搬離這個地方,但是倉促間有往哪裡去?只要在括州城中,遲早是藏不住的。
就在無法可想的時候,阿弦因聽見桓彥範說“官逼民反”一句,卻觸動她的心思。
當即,阿弦提出了一個極爲冒險的主意。
這個主意,便是分頭行事,“各司其職”。
首先讓林侍郎前去出首“告密”,畢竟他們三個人裡,林侍郎身份不同,且從未露面過。
倘若一出面就送張勱一份大禮:阿弦跟桓彥範的“藏身地”。要博取張勱的信任,就近行事,似並不難。
這是極重要的一步。 ωωω ▪ttka n ▪¢O
其次,便是讓桓彥範假意扔下她逃走。
畢竟要給張勱一個誘餌,卻不能給一網打盡。
而阿弦身受重傷,無法自由行動,反而成了三人之中的拖累,所以阿弦覺着自己來做這個誘餌,自是再合適不過的。
他們三個人,各有安排,阿弦是老虎嘴邊的誘餌,林侍郎是步入虎穴的棋子,而桓彥範,他一個人,行動起來自方便許多。
至於那十幾個孩子,便勞煩了康伯,將他們挨個兒偷偷地運到寺廟之中,先假作小沙彌隱藏起來。
桓彥範本不同意這個安排,誘餌自然好當,一動不動地被人捉拿就是了,但是誘餌又是最危險的,畢竟不知道老虎什麼時候會下口。
且阿弦又有傷在身,情形險惡,桓彥範萬難答應。
阿弦勸道:“正如你所說,如今且不到最冷的時候,若還拖延下去,死的人只怕更多,局面也更不好收拾,你放心,我有自保的法子。只要讓侍郎這般對張勱說……”
阿弦低低地解釋說完,又對桓彥範道:“你不要以爲你就無事了,我跟侍郎大人不過是做了個鋪墊,是成是敗,卻都在你的身上,你纔是擔子最重的一個。”
桓彥範看着她懇切的眼神,道:“當初若不是微服前來,你身上這一刀,會不會就能免了?”
林侍郎卻明白過來,嘆道:“如果不是微服前來,之前在宛州放火的那些人必定還盯着我們,這些人心狠手辣行事又防不勝防,我們能不能順利到括州來挨這一刀還是未知呢。”
阿弦忍不住笑了笑,牽動了胸口傷處:“你我都非神人,無法算計的每一步都安然準確,只能問心無愧而已。”
“好個問心無愧,”桓彥範有所觸動:他一笑,舉手握住阿弦的手,“你有如此慷慨胸懷,我也不能太兒女情長了,好,我便答應你,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定不能出事。”
阿弦也將他的手掌握了握,道:“我不會這樣短命,還想一塊兒回長安再喝酒呢。”
“喝酒”二字一出,忽然又想起當初答應崔曄的話,不由一笑。
桓彥範站住腳,深深調息數次,才又將斗笠戴好。
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前飛奔離開。
***
兩日後,清晨。
陶先生來看阿弦的時候,驚奇地發現她居然盤膝坐在牀上,似在打坐。
一縷金色的陽光從她頭頂的天窗裡照了進來,光芒之中,她的臉也有些金茫茫地,看着竟然……
陶先生望着這張鎮定自若的臉,心裡無端地竟有一絲慌張。
在從義莊將阿弦拿回來之後,他是親自看過的,當時阿弦的情形很不好,似會雖是一命嗚呼。
陶先生一來想着從她口中探聽桓彥範跟那無名高手的下落,二來有礙於林侍郎交代張勱的話,故而不敢對她用刑。
誰知道,她痊癒的速度超乎想象,簡直……如有神助。
“這個人很棘手,一定要快些殺了。”強壓住心裡的不安,陶先生後退兩步,轉身走開。
***
鼓聲三響,劊子手早將大刀磨的鋒快。
從清晨太陽還沒出來之時,就有許多百姓們早早地前來等候,直到此刻,府衙門前的校場地,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幾乎全城的百姓都齊聚於此。
早就搭建好的高臺之上,阿弦被押了上來。
刺史張勱同林侍郎並排坐着,在座的還有幾位官員,並幾位當地的士紳,名流等。
陶先生垂手立在張勱身後,他想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人人頭落地的樣子,回去也好交代。
但對底下帶來看熱鬧的百姓們而言,則都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也許對這個本朝第一個女官充滿了好奇,又不懂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夠成爲女官,然後卻又窮兇極惡地犯下這許多的大罪,幾乎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想象出來的模糊的樣貌,所有人都想一睹爲快,所以今日,能動的不能動的幾乎都一併到場
但就在看見阿弦的瞬間,每個人卻都呆了。
不管他們心底所想象的“女官”是什麼模樣,眼前出現的容貌秀麗的“少年”,卻着實超乎他們的想象,無一絲雷同。
因爲之前一路跋涉而來,又才受過傷的緣故,阿弦看來比以前更加清瘦纖弱些,但是那張臉,卻兼具少年的雋秀同少女的纖麗,讓人矚目的時候,完全忽視了她到底是男是女,而只是覺着是極好看的人。
這樣的人……會是女官嗎?
這樣的人,會窮兇極惡嗎?
原本鼓譟的現場,開始蔓延一種令人不安的靜寂。
宣令官又誦讀了一遍阿弦的“罪大惡極”,回頭看向張勱,等他的示下。
張勱正要下令,林侍郎道:“且慢。”他傾身對張勱道:“使君,我還有幾句話跟十八子說。”
林侍郎起身,走到阿弦身前。
就在張勱等着聽他痛斥阿弦的時候,林侍郎舉手,竟將幫着阿弦的繩索解開。
張勱一怔,坐直了些:“林公,你這是……”
林侍郎看着阿弦:“可以了嗎?”
阿弦一笑點頭,林侍郎嘆道:“這種事,我一輩子只得做一次,再來一次,立刻就死了。”
阿弦抖了抖雙手,道:“侍郎做的很好,超乎我想象的好。”
“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林侍郎搖頭擺手。
臺上臺下衆位,眼見兩人竟似談笑風生起來,更是詫異加倍了。
張勱原本還以爲林侍郎另有後招,見狀不對,便挺身站起來:“林侍郎,你在做什麼?”
林侍郎回頭看他:“張使君,你覺着我在做什麼?”
張勱見他的眼神跟先前大不相同,遽然色變:“林侍郎……你難道……”
林侍郎冷笑,厲聲道:“不錯,我的確是同你做戲的,我若不如此,大概自己的老命也不保了!”
前面的百姓們聽得明白,頓時轟然鼓譟起來,後面的有些聽不真切,忙打聽詳細。
此刻阿弦又拍了拍衣袖,氣定神閒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張勱、陶先生等人。
她快步走到高臺之前,俯視臺下的衆百姓們,忽地一舉手,做了個“停止”的動作。
臺下百姓們會意,迅速地又恢復平靜。
阿弦道:“大家方纔可都聽見了嗎?林侍郎說:他跟張使君是做戲的,因爲不這樣做,便會沒命。也就是說,所謂的我的種種罪名,也不過是捏造出來的而已!”
“嗡……”現場又有些騷動。
前方一個膽大些的青年叫道:“這麼說,十八子難道是好官嗎?”
阿弦道:“我是不是好官,並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們的張使君,他絕不是個好官,他纔是真正的罪大惡極。”
此刻張勱總算醒悟過來,陰沉着臉示意底下的士兵上前。
張勱自己卻叫道:“不要聽她妖言惑衆!”又咬牙對林侍郎道:“林公,你不要如此想不開!放着陽關道不走,要走獨木橋麼?”
林侍郎道:“哪個是陽關道,哪個是獨木橋,老夫心裡清楚,不用你教!”
張勱一窒:“你……”
林侍郎冷道:“這兩日,我將你括州城的災後所費資財等粗略加了一遍,各種項目大有出入,張使君,我勸你及早回頭吧,若現在還想着殺人滅口,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林侍郎因得了張勱信任,這兩日得以將府衙的種種賬目過目,心裡已經有數,此刻說出來,正中張勱的心病,臉上紫漲。
張勱身後陶先生閃身出來,雖不動聲色,袖底卻有一抹寒光若隱若現。
正要趁着亂先行解決了林侍郎,再料理阿弦,忽然身側似有一股殺氣衝來。
陶先生心驚,側目看時,卻見旁側大旗下立着一道很不起眼的身影,着府衙差役的服色,平平無奇的臉,兩隻眼睛卻似鷹隼盯着獵物般望着自己。
剎那間,陶先生竟無法動彈。
這一會兒,阿弦舉手往下輕輕壓了一壓,百姓們見狀,又慢慢地靜了下來,盡數等她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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