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向南,策馬橫穿安州城,出得南門才發現沔州只是想像中的城闕,它在哪裡?安州之南,南卻是無限廣大。‘見人不施禮,枉跑四十里’,向過往之人打聽才得知,兩地相距二百餘里,騎馬一天一夜未必能夠到達。何況路人口中的沔州如若虎狼,暴雨成災,水患未止,都勸她不要前去冒險。
順着路人所指駛向官道,日落時分纔看到沔州界碑,左右青山相對,村落炊煙裊裊,天邊餘霞成綺,大道兩旁綠樹萋萋,卻不似傳言中的慘境。一路策馬向前,好尋找棲身的旅店,青山、晚霞、村落、芳樹一一閃過眼前,驀地拉緊了繮繩,原來不是看錯,路在前方中斷,只剩斷橋的臺石。
下馬徐行至斷橋處,竟是立在一處懸崖絕壁上,下方大水橫流,如江如河,洶涌澎湃,是夢裡纔有的場景。橋已斷,再無路可行,只能原路返回安州再做計較。
正要上馬,忽然又想起什麼,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去往沔州的路不會只此一條。放眼一望,日落江河,空寂大地無一人,適才經過時,看到村落炊煙裊裊,就在青山腳下。於是,翻身上馬,原路折回,未行至村落,卻看見一所驛站,就在官道旁邊的綠蔭後,有高牆環繞,來時只顧趕路,竟不曾留意。
有驛站最好,說不定有沔州的最新消息,她把踏燕拴在樹上,匆匆跑了進去。這所驛站的規模還不小,中庭開闊,有驛舍數十間,幾個公人正往庫房裡搬東西,見有陌生人闖進來,立馬迎了上去。
“你是哪兒來的?怎麼往驛站裡亂闖。”來者是個清清秀秀的男子,公人們也就放鬆了警惕,“這裡是驛站知道嗎?”
“知道呀!我是……。”蕭可瞧瞧自己,完全一付男人的打扮,平白無故,他們定不會輕易告知沔州之事,“我是從安州大都督府來的,溫司馬手下的,你們可曾收到沔州的最新驛報?”
公人們一聽,竟信以爲真,也沒做什麼別的計較,“溫司馬剛剛過去,又遣人來問了,他還沒有走到漢陽嗎?都跟他說了那邊暴雨連天,道路不通,他非要過去,我們這裡好幾個驛卒都是有去無回,暫時還沒有消息,等雨停吧!”
原來是大雨和道路的緣故,說什麼好幾萬人無影無蹤,流言蜚語還是可怕。離了驛站又往村子裡走,眼看夜幕降臨,總要尋個落腳的地方,極小的一個村落,稀稀拉拉住着十幾戶人家,均是茅檐低小的農舍,婦人們在院子裡生火做飯,幾個孩子在路邊嬉戲打鬧。
兩個孩子相互推搡着,一個孩子連連後退,一屁股跌坐在蕭可腳下,踏燕警惕之下前蹄騰空,高聲嘶鳴,嚇得孩子小臉兒發青。蕭可趕緊拉繮繩,踏燕纔不鬧騰了,忙把那孩子抱了起來安慰,五、六歲的模樣,粗衣布衫,腦後上扎兩個小丸髻。
“沒有被嚇壞吧?”拍了拍孩子身上的土,又拿出手帕給他擦臉。
“這是大馬。”孩子的眼光卻停在馬兒的身上,一時間又圍過好幾個孩子,全瞅着踏燕好奇,雖然見過馬,卻是第一次近距離的看馬。
荊釵布裙的婦人走過來,見許多孩子在圍觀高頭大馬,而她的孩子卻被一個青年男子摟在懷裡,以爲他又在調皮搗蛋了,“這位郎君,我們家大牛闖禍了嗎?”
“他沒有闖禍,是我的馬嚇到了他,現在不要緊了。”蕭可撫着孩子的小臉兒,越看越覺得喜愛。
“既然不要緊,就跟阿孃回家吃飯吧!”大牛的娘只把蕭可當作了過往之客,招手叫過了孩子。
天色漸漸暗下來,總要尋個容身之處,偶遇大牛母子,也算提醒了蕭可,她把襆頭摘了下來,三千青絲柔柔飄落,“大嫂,我不是郎君,只爲出門方便才做了男人打扮,眼看天色已晚,我又找不到住處,可否在大嫂家裡借住一宿?住宿茶飯之資必定多多奉上。”
清秀男子突然變成了俏麗的姑娘,大牛的娘再也想不到這般變化,很是驚奇,“娘子不必多禮,家裡也只有我們母子三人,若不嫌粗茶淡飯,就這邊請吧!”
蕭可隨大牛母子來到住處,唯有兩間簡陋的泥牆草屋,結竹籬做以院牆,壘石爲竈,柳麻吹火,十分的清貧寒酸。她把踏燕拴在了茅屋後,幸得有一大片青草,足以讓馬兒果腹。進入茅屋,一盞油燈甚是昏暗,地鋪草蓆,破氈爲牀,嬰兒就在氈子裡熟睡,五、六個月大的樣子。
片刻,大牛的娘端來了飯食,三碗飯、三碗湯,並無菜蔬,一一擺放於草蓆之上,三人圍坐而食。自來到大唐,蕭可就沒見過這種飯,乾巴巴,也看不清是什麼顏色,吃一口在嘴裡,粗澀的難以下嚥,喝了一大口湯才順了下去。
“娘子沒有吃過這樣的飯吧?豆屑雜糠摻在一起蒸熟,不是很好吃,充飢罷了。”大牛的娘仔細端詳着蕭可,白白淨淨,膚如凝脂,不像吃過苦的人,“家裡只有這些東西,怠慢娘子了。”
“不會呀!”到底是人家的一片好意,儘管真的很難吃。驀地想起備下的乾糧,匆匆跑到屋子後頭,解下馬背上的包袱,把在安州買的蒸餅及肉乾拿給了大牛母子,“我真是健忘,明明帶了乾糧的,不如我們一起吃。”
“阿孃,有肉。”大牛畢竟是小孩子,平時又不見葷腥,抓起一塊肉乾塞進嘴裡大嚼。
孩子如此的沒規矩,大牛的娘伸手便打,幸好被蕭可攔住了,小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看着也有趣兒。只把包袱裡的餅拿出一些,讓大牛的娘再去蒸熱,那風乾的肉確實不好嚼,吃下去也不好消化。一時間,熱騰騰的餅端了上來,大牛的娘又煮了一鍋野菜湯,總算把晚飯對付過去。
夜深人靜,村子裡只有幾聲低沉的犬吠,大牛吃飽喝足,裹在氈子裡睡了。草廬裡昏昏暗暗,唯有一盞油燈照明,大牛的娘正在哺乳嬰兒,蕭可躺在破氈子裡,身下鋪的是草蓆,翻來覆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念起了凝香閣裡的繡榻錦被,和這又破又潮的氈子是天壤之別。還有油燈散出來的煙氣,薰得人無法呼吸,自不能同紫檀香燭相比。
大牛的娘哄了嬰兒入睡,又抱來一張氈子放在草蓆上,權當就寢的被褥,臨近子時,那位留客仍然沒有睡意,便和她聊了起來,“看娘子的形容,不像出自貧寒之家,爲何孤身一人趕路,不怕遇到危險嗎?”
蕭可直挺挺躺着,眼睛盯着草廬的屋頂,上無一片瓦,全以蘆葦、稻草遮蓋,聯想起杜工部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果然是四面透風,夜不能眠。
“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輕輕嘆一下,是不得已嗎?又不曾被人逼着。驀然想到什麼,忙坐了起來,“正在一事向大嫂打聽,通往沔州的官道已斷,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有是有,不過不大好走,全被大水沖壞了。娘子不知道嗎?沔州遭了水患,至今大雨不斷,鄰村來了好多的逃難的,娘子還是不要去了。”大牛的娘甚爲不解,她孤零零一個女子,爲何要去洪泛區冒險,“恕我多問一句,娘子非要去沔州嗎?所爲何事?”
“是啊!非去不可。”蕭可不知道自己是瘋了還是着魔了,非去尋個究竟,“沔水在漢陽、義川兩地潰堤,而我要找的人就在那裡,至今下落不明。”
蕭可一番話,卻觸動對方的痛處,大牛的娘頓時淚流滿面,“娘子有所不知,大牛、二牛的耶耶也在沔水的堤防上,自半月前被徵調徭役,竟一去不返。聽鄰村逃難的人說,漢陽、義川兩地……圍堤盡潰,無一存者。”
聽此一言,未免讓人心驚,可驛站的人說溫司馬剛剛過去,那就是有路可走,若非親眼所見,怎可相信流言,“別聽他們以訛傳訛,還有哪條路可以通往漢陽、義川?告訴我。”
“桑園村的山南有一條小道,離此三十餘里,從沔州逃難出來的百姓就在那座村子裡棲息。”大牛的娘抹去了眼淚,上前握住了蕭可的手腕,悲泣道:“既然娘子要去,我有一事相求,娘子就在看在這兩個可憐孩子,若不是二牛尚在襁褓,我早就帶着大牛去尋了,如今只求娘子相助了。”
說完,大牛的娘竟然長跪相求,蕭可連忙把她扶起,此情此景,讓她如何拒絕。一樁事未了,又平添一樁,沔州之行只能全力以赴了。
“孩子的耶耶名叫尤安平,也在沔水的堤堰上,娘子若能找到他,就說我們母子日日夜夜盼他回來,要他千萬保重。”大牛的娘已經把蕭可當作了天降的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