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司馬已經習慣了她的強詞奪理,拱手一揖,“有勞夫人了。”
蕭可這才滿意了,繼續看賬本,可看來看去也不懂其中奧秘。
“夫人在這裡開店辛苦,可溫某也沒有閒着,權長史一走,安州還不是我在跑前跑後,忙裡忙外,都是爲了殿下嘛!”溫司馬清淺的一笑,着青衫、戴襆美,正值而立之年,風度翩翩又極爲俊雅的一個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蕭可相處的久了,言談中頗有她的語氣。
“司馬大人這是在訴苦嗎?殊不知在其位而謀其政,總不能光拿俸祿不幹活吧!”蕭可話鋒一轉,“聽說溫司馬以前是在廬州剌史麾下做別駕的,如何來到這裡?司馬大人一向口不擇言,想是得罪了頂頭上司吧?”
提到過往,溫司馬略帶慚愧,“夫人所言不差,當年溫某確實言語不當,在廬州做別駕時得罪了同僚,因此遭人排擠,那裡是沒法子待下去了,幸得權長史引見,來到安州做個司馬,不過是混口飯吃。”
蕭可又道:“安州大都督府可好?沒人排擠你吧?想必司馬大人也學乖了,不會再口不擇言的得罪同僚?”
“倒也安然。”這回,溫司馬無所顧及的實話實說,“權長史生性耿直,善惡分明,敢於犯顏直諫,爲百官的表率。安州雖是吳國大王的藩國,但大王是帝之愛子,留一年,去兩年,不常來這裡,下官也樂得清靜。”
“喲!真沒想到,原來是我們擾了司馬大人清靜安寧的好日子呀!”‘江州司馬青衫溼’,想來這安州司馬也好不到哪兒去,反正就是給左遷之人安排的大閒職。
蕭可話音剛落,就聽到窗外有隱隱的哭泣之聲,在雨夜裡悲涼無比。那哭聲,溫司馬聽得一清二楚,心下一凜,難道真的有鬼?
蕭家向他使了個眼色,兩人提了燈籠,大着膽子尋了出去。一前一後從房檐下繞出來,無不是小心翼翼,神鬼之說,古來有之,不可信其無。正走着,蕭可被長裙絆了一下,差點兒栽倒,幸虧給溫司馬扶住了,就這樣抓着他的衣袖往前移,雨濛濛,風習習。
溫司馬這時也不害怕了,驀地從心間升起了一股暖意,雨夜裡似乎有百合香的味道,雖然隔了布帛,仍能感覺到她手指的溫度。
拐過牆角,兩人幾乎同時看到了哭泣着的‘鬼’,是個衣衫襤褸的女子,一頭髮絲亂蓬蓬,看到燈火和人,那女子也嚇得不輕。
“大半夜裡哭什麼?等着被官府抓嗎?”原來是個人,溫司馬鬆了一口氣。
蕭可拍了他一下,哪有這樣嚇唬人的,開口閉口就是官老爺派頭兒。這女子在雨夜得這麼慘,定是受了什麼委屈,慢慢走上前,打算問個清楚明白。
“這位姐姐,爲何在雨夜裡哭,是受了什麼委屈嗎?這房子是我家的店面,所以才聽到你的哭聲。”看她的情形,定是最慘的那一齣兒了,投親不遇,無家可歸?
“我知道這店又開張了,三年了,我姐姐死了三年,三年了,該活的還活着,沒有遭到應得的報應,只可憐我姐姐成了一把白骨。”女子雙手抱頭,聲音似暗夜裡的幽靈,不是鬼渾似鬼。
不但是溫司馬,蕭可也聽得不對勁兒,三年前,店主的妻子在店裡上吊自殺,難道是這女子的姐姐?難道她的姐姐不是自殺?
“在這裡淋雨會生病的,不如先到我的店裡再細說?”問了半天,那姑娘一動不動,蕭可便去扶她,可就是扶不動,轉身就把發着呆的溫司馬給拽了過來,兩個一邊一個,架起女子回到了店裡。
在燈下一看,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頂多有十六、七歲,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好在店裡有剩下的飯菜,蕭可拿熱水泡了一碗給她充飢,小姑娘一看有吃的,連句謝謝都顧不上說,狼吞虎嚥般的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打量着店面,一邊又偷偷落淚,悲悲慼慼的。
溫司馬沉思多時,似有話說,躊躇片刻,終於忍不相問。
“姑娘,你是不是姓謝?”
一聽此言,姓謝的姑娘潸然落淚。
蕭可拽着溫司馬到一旁相問。
原來這姑娘的姐姐、姐夫正是前任店主人,姑娘名叫謝阿婉,雲夢縣人,自小沒了父母,就跟着姐姐、姐夫來到安州城做生意,門面就是現在的新安米店。一開始還算順當,後來發了跡,姐夫便不安分了,整日尋花問柳不說,還納了一個小妾在身邊,夫妻間的矛盾驟然升級,打架、吵架是家常便飯。三年前的一個夜晚,謝姑娘的姐姐實在不堪忍受,用一根麻繩尋了短見,謝姑娘當時才十四歲,哭斷了肝腸,哭幹了眼淚,定好的夫家也不嫁了,沒日沒夜的四處告狀,非說是姐夫謀害了姐姐。
“謝姑娘的姐姐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真是自縊,謝姑娘又爲何到處告狀?當年,你們是怎麼審的?存不存在營私舞弊?”蕭可是打心裡偏向謝阿婉的,好端端一個姑娘爲姐姐告狀三年,其中要有多大的毅力。
“的的確確是自縊而亡的,當年仵作的驗屍結果仍記錄在案,下官也曾調閱過此案卷宗,毫無破綻。”溫司馬嘆息之下搖頭,“安州城的百姓都知道這小姑娘,念着她可憐,誰見了也會接濟一些。只是這謝姑娘太難纏,非說姐姐爲謀害致死,又毫無憑據,官府根本不予受理。有一次,她居然跑到大都督府外喊冤,恰巧殿下從裡面出來,聽這姑娘說的可憐,便令權長史、李法曹重新徹查此案,裡裡外外折騰了一個月,仍尋不出蛛絲馬跡,原判無誤。”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姐姐的確是被那畜牲害死的,是他們官官相護,是他們收了那畜牲的錢財,纔不肯爲我姐姐伸冤。”小姑娘哭得厲害,瘦弱的身子在原地打顫。
既然此案被權長史徹查過,必不存在營私舞弊的行爲,‘謀害’也許只是阿婉的臆想。“阿婉,你說姐姐是被人害死,可空口無憑,要有證據才能將作惡之人繩之以法,證據你懂嗎?想想當年,你姐姐可曾留下什麼話?或者什麼樣的物件?”
“姐姐死去三年,早已成了一付白骨,我哪裡去尋證據。”謝阿婉重複着說了成千上萬次的話,“姐姐的死確有蹊蹺,就在出事的前幾天,她突然把我叫到了她的房裡,交給我一大盒首飾做嫁妝,又說了好多奇怪的話。她說,姐姐死了以後,你什麼都不要管,只由着姐夫擺佈,以後就在夫家好好過日子,再不要到姐姐家裡來了。”
“你姐姐死亡的時間,在你出嫁之前嗎?”蕭可似是聽出了端倪,就算姐姐想不開要自縊,總要等妹妹出嫁了吧!
“姐姐就死在我出嫁的三天前。那天晚上,姐姐和那個畜牲吵得好凶,抱着我哭了一整夜,誰想在我熟睡的時候,她就死了,他們都說我姐姐是懸樑自縊,可我知道不是,我姐姐是被殺的,被殺的。”追憶往事,謝阿婉放聲大哭,“姐姐死了以後,那畜牲還逼着我嫁,還說是爲我好,我怎麼能嫁,姐姐都死了,我怎麼能嫁,我要爲她伸冤雪恨。”
蕭可終於尋到了線索,此案果真是非一般。姐姐一心爲妹妹着想,又是置首飾,又是辦嫁妝,千叮萬囑要妹妹在夫家好好過日子,如何會在妹妹出嫁的三天前自殺?怕是其中真的另有蹊蹺。“溫司馬,先把阿婉口中說的畜牲給抓起來吧!反正你也輕車熟路不是嘛!”打量着整座店面,其中竟隱藏了懸案。
溫司馬這回也硬氣了,不能再由着夫人胡來,“夫人,您不能只聽這丫頭的一面之詞,讓她給蠱惑了,這案子從大都督府一路查下來,已經結案了,並且毫無破綻。”
“你不肯抓人是不是?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一樣的,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蕭可是認真的,想要給阿婉討個公道,無奈人家一動不動,索性沒了好氣兒,“不願幹就走,這裡沒人歡迎你。”
這明明就是無理取鬧,溫司馬只能拂袖而去。
自打沔州回來,事情便一樁接着一樁,米價風波未平,又來了件三年前的疑案,蕭可突然覺得力不從心,要是他在這裡就好了,至少有個人可以商量,他現在在做什麼呢?還在看那些堤堰的圖冊?還在沿着圍堤巡查嗎?
“姐姐願意管我的事兒?”小姑娘眼巴巴瞅着蕭可。
“嗯!”蕭可很篤定的,“你先在這裡住下來,等我了結米價一事,再管你這事兒,那畜牲一定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