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長鶯飛,芳菲正濃,如萱閣花開如雲,香飄滿園。
休養治療了幾天,蕭可的病情略有起色,只是見不得風,杏園去不成,成日歪在榻上打盹。
水晶簾一動,落雁又端了藥來,那藥又苦又酸又澀,實在難以下嚥,驀地記起在他懷裡喝藥的情形,那是唯一嘗不出苦,也嘗不出澀的一次。
後而又轉爲了一嘆,怎麼又想起了他,人未至,卻在心裡默唸了十幾遍,這種現象確實很奇怪,彷彿每時每刻都在翹首期盼他的出現,努力把他的音容笑貌摒棄,告誡自己不要再想,反正他快要走了,去往荊楚之地的藩國,千里迢迢,正在病中的自己勢必不會同往,不是正中下懷嗎?等他走了之後,就可以隨意出入杏園。
藥真苦,加了蜂蜜、飴糖之後還是苦,好不容易消滅光,似逃脫大難了一樣,正要躺下休息,那種蘭薰桂馥的香味又飄來,似打了雞血一樣興奮,直挺挺坐了起,頭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那香味竟是提神劑嗎?
李恪又來看她,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圓領袍子,腳上蹬着鹿皮靴,格外的神采奕奕。
“你用的檀香?麝香?”相處了一段時日,彼此也熟悉了許多,何況那若蘭似麝的香味久經不散,他也太講究,整日拿香料來薰衣服嗎?
“是棋楠香。”李恪淺笑着。
這名字卻頭一次聽說,棋楠香是什麼香?本想細問,又閉口不言,還是不要同他有太多的瓜葛的好。
“你就安心的留在這裡養病吧!自有蓉蓉照顧你。”一路舟車勞頓,李恪原沒打算帶她同行,留在長安又放心不下,只好留了女醫趙蓉蓉來照應。
“不用了,母親要接我回家養病,等你們走後,我回蕭府好了。”其實,蕭可是不願意去蕭府的,那裡更加的人生地不熟,何況杏園裡還有很重要的任務。
“也好,等你病好了,我派人去蕭府接你。”
“不要了。”蕭可不假思索的拒絕,但見他的表情,是極爲失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太麻煩了,千里迢迢,你不必刻意派人來接我。”
“是啊!千里迢迢。”李恪嘆了一口氣,從衣袖裡摸出一封書信,猶疑了半天才交到蕭可手上,“拿着吧!但願以後你能過得好一些。”
自從來到這裡,蕭可只見過匾額上的字,他巴巴扔來一封信,能讀得懂嗎?不過,封皮上的兩個字她認得,字體瀟灑而飄逸。‘休書’,她簡直不能相信,他扔來的竟是一封休書,他想方設法的把蕭澤宣弄到了手,現在捨得嗎?擡頭時,人不見了,只剩水晶珠簾一晃一晃,搖曳出流光溢彩的霞暈。
解脫了嗎?對自己,對蕭澤宣都是一種解脫。
四月八日是佛誕節,長安城裡好不熱鬧,寺院照例舉行浴佛和行像活動,諸寺點燈,各色侍佛人擡着佛塑像,擎舉佛畫像,自北門始巡行街道,百姓臨街瞻仰,散施祈福,在這一天還有踏歌和賽天王等豐富多彩的活動。
與長安城的喧騰相比,杏園無比的落寞,站在杏樹下,蕭可再一次絕望了,這恐怕是最後一次站在這裡,王府的主人已經走了,不告而別,蕭府也派了人來接,休書在懷中,以後還能用什麼理由來這裡?她有些後悔,還不如和他一直糾纏下去,何至於失去杏園,失去回家的路。
“小姐,我們走吧!別讓夫人等急了。”一旁的落雁不明就理,拿了斗篷給蕭可穿上,催促着離開。
漫步於花樹下,躊躇不前,以後要怎麼辦?跟他說後悔了,給他寫封信送到安州?要他派人來接?可這種話又如何說得出口。再次回頭,那片杏花越來越遠,暫時放棄吧!出了側門,上了馬車,一路向蕭府而去。
因節日的緣故,大街小巷人潮涌動,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羣,花了好大功夫纔來到懷遠坊,正是蕭府的所在。這座府邸古樸而l莊嚴,凝重肅穆,此時府門外立着烏壓壓一大片人,蕭夫人領着一衆‘家人’在門外相迎,見‘女兒’的車馬緩緩駛來,便親自接她下車,執手入內。
蕭家收拾了映泓軒給蕭可小住,彼此落座後,‘家人們’一一前來探視,其中包括蕭澤宣的親生父親,諫議大夫蕭鈞,他莫約四十來歲的年紀,錦衣華服,中規中矩,看起來絕不像拋棄親生女兒的人。
“宣兒呀!現在看起來,你的氣色好多了,家裡比不得王府,有什麼需要就跟你母親講。”蕭鈞有些坐立不安,每每看到女兒,總會想起十五年前那位外室,交待了妻子幾句,便找個理由出去了。
他這麼一走,映泓軒裡的人全鬆了一口氣,蕭夫人套近乎似的挨着蕭可坐下來,“老爺所言不差,女兒雖是嫁出去的女兒,但也別把自己當作外人,有什麼需要就跟母親講,丫頭們服侍的不好,也要跟母親講。”
蕭可淺淺一笑,何嘗不知道他們在演戲,那就陪着他們一起演吧!隨即側目,望了望在場的‘家人’,做了許多時日的蕭澤宣,蕭家有幾個孩子,她還是很清楚的,蕭夫人的膝下有一位長子蕭瓘,現已娶妻,年幼的蕭嵐、蕭岑則是側室所生。
蕭夫人和顏悅色道:“如今女兒身在病中,不宜出門遠行,可過幾日就是進香的日子了,但願女兒早日病癒,陪母親和妹妹一起到淨土寺進香。”
淨土寺,蕭可心有疑慮,她們爲何選擇淨土寺進香,十五年來,她們對蕭澤宣不聞不問,自然也不會去淨土寺上香,難道她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還是自己已經露出了馬腳?
久未說話的蕭雲襄立時插嘴:“看來姐姐是不知道,現在淨土寺內正在裡裡外外的收拾呢!四月十五,淑妃娘娘打算到寺內進香,到那天,我們母女三人正好晉見娘娘呀!”
噢!蕭可明白了,原來這對兒母女是打了這樣的主意,可懷裡揣着休書,再去巴結人家的母親也沒用呀!忽然,一個鐵一樣的實事擺在了眼前,縱使蕭家的人、王府的人對蕭澤宣不熟悉,可淨土寺內的僧人呢?畢竟蕭澤宣在那裡待了十五年。
一時尋不到法子,如今只能走一步、說一步,硬着頭皮也要撐下去。
說是在蕭家養病,其實那病在王府就好了一大半兒,日子是很愜意的,每日除了按時嘴吃藥外,只與蕭雲襄粘在一處做針線,繡個荷包、香囊,或者打個纓絡,擺弄了幾天,也能學個七七八八。
這日,‘兩姐妹’又湊在一處做香包,蕭雲襄的嘴本來就閒不住,更何況多了個作伴兒的姐姐,話比往日更多了,覺得自己讀過天書,便考起姐姐來。
蕭可搖頭一笑,蕭澤宣的身邊只有乳母,寺裡只有經書,誰還能教識文斷字不成,更何況這時候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推諉道:“姐姐沒讀過書,也不認得幾個字。”
“那太可惜了,姐姐有才有貌纔好呢!不如我教姐姐讀書,就是……。”小丫頭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歪着腦袋說:“就是我現在教了姐姐,怕是要半途而廢,將來姐姐回了王府,我又不能常去,不如姐姐跟姐夫說一聲,讓我過去陪姐姐得了。”
這小丫頭打什麼主意呢!一會兒姐姐,一會姐夫,快讓她給弄暈了。再說,自己都被掃地出門,哪裡還能帶她回去。“好啊!你過去正好兒,我一個人住在如萱閣,悶的不得了呢!”反正是哄死人不償命,就順着她說吧!
小丫頭是歡喜異常,瞅了瞅周圍沒別人,便說起體己話來,“昨兒我偷聽阿孃和耶耶說話,他們說姐姐嫁過去也有一個多月了,不知什麼時候能有動靜。說是要帶姐姐去寺裡許願,要是將來有了兒子,還要帶姐姐去寺裡還願。對了,上次給姐姐的香包,姐姐可曾時常佩戴?”
“說什麼呢!什麼香包不香包。”蕭可當時大窘,一個只有十二的小女孩兒,滿嘴的動靜、子嗣、香包,成何體統!再說,只被那小王爺強行親吻過,能有動靜纔怪。
“姐姐害羞了。”蕭雲襄似是看出了端倪,把手中繡了半截兒的香包一扔,拍了拍小手。
“蕭雲襄,你再說一句試試!”蕭可足足把音調提高了八度,今兒是着了什麼道兒,竟然被一個比她小八歲的小姑娘耍笑。
“姐姐,你想不想姐夫?”蕭雲湘一再開玩笑。
“去你的。”蕭可拿這個丫頭沒辦法,也不想否認不想他,可總覺得少了什麼,沒着沒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