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雖然轉晴,但寒氣更甚,反不如細雨綿綿中蘊涵一絲暖意,明日就是上元燈會了,這就是大唐的狂歡節、情人節,一年一度,在璀璨的燈光下、在濃濃夜色中,將人性盡情釋放,演繹一個又一個的人間悲喜劇。此刻,離花燈點燃還有十五個時辰,街上的匠人在忙碌地扎束花燈,性急的,便早早上街踏點,指着各種花燈評頭論足,喧鬧笑喊聲遠遠傳來,李清隨手將窗戶關上,將寒氣和喧囂隔絕在外,書房裡也隨之暗淡下來。
“陽明,昨日皇上又找我詳談,他希望我能在三、五年內解決軍費問題,爲府兵向募兵全面過渡提供財政保證,而且要改變現在的募兵方式,將士兵的軍費由地方負擔改爲朝廷直撥。”
章仇兼瓊嘆了一口氣,苦笑道:“現在每年的財政收支已經是赤字近百萬貫,若再增加軍費開支,每年少說也要增加四、五百萬貫,就算地方上繳一部分,那三百萬貫總是要的,這筆錢又從哪裡來?這豈是三、五年所能解決,皇上卻絲毫不給我餘地,一定要我答應,陽明,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嗎?”
他擡頭看了看一直在沉思的李清,抱着一絲希望問道:“皇上說你已經有了腹案,你不妨給我先說一說,讓我晚上也能睡着覺。”
從章仇兼瓊的話可以聽出,李隆基急於解決財政的原因還是爲了完善軍制,解決戍邊將領私募軍隊的問題,目前的募軍制下一部分軍費還是由地方來負擔,這就給募私軍提供了可能,可如果全部由朝廷負擔,卻又不可能。
很顯然,李隆基從皇甫惟明一案中,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便命章仇兼瓊和李清來改革財政,但他所的謂改革也只是爲‘撈錢’罷了,若想從源頭上解決土地問題,又豈是三、五年所能奏效。
李清心中也明白,要想解決財政困局、要想解決兵制,根源還是要耕者有其田,將農民固定在土地上,從源頭上控制住藩鎮的兵源,另一方面要完善稅賦制度,斷了藩鎮的財源,從人、財、物、體制四方面着手,纔有可能逐步消除大唐百年積弊,這又非二、三十年的努力和探索所不能見效,其實所謂改革,也不過就是社會財富再分配吧了,涉及到千萬人的利益,哪有那麼簡單。
他見章仇兼瓊滿臉急切,不由微微一笑,先解釋道:“不瞞恩師,三、五年的保證卻是我給皇上說的,並非皇上自己所想。”
“什麼!是你說的?”
章仇兼瓊霍地站起,盯着李清質問道:“難道你真不懂嗎?三、五年時間會有什麼結果,若有人制肘,耽誤個一年半載也是正常,而你卻輕易給皇上許諾三年五載,難怪他一口咬死,不給半點回旋餘地。”
說到此,章仇兼瓊也覺自己太急躁了,他調節了一下情緒,口氣中略略帶點歉意,委婉道:“陽明,不是我要怪你,實在是你有點欠考慮,你不想想,三五年轉瞬即過,能做什麼事呢?能解決土地問題嗎?能拿得出錢解決兵制改革嗎?都不能,或許只能開個頭,到那時,你又怎麼給皇上交差呢?交差不了只能證明你能力不行,你便不再有機會,陽明,你確實太嫩了些啊!”
李清卻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恩師,請不要生氣,且聽我慢慢講來,這個問題我也深思熟慮過,我以爲改革能否成功並不在於用了什麼好辦法,不對就改、總能找到一條適合的路,況且那些幹了幾十年的老吏,孰正孰錯,他們心中怎麼會沒有一本譜,關鍵不在這裡,重要的是改革的方式方法,這纔是決定改革成敗的關鍵所在,打個比方說,我們去大明宮,走皇城可到,走丹鳳門也可到,可是走皇城要經過朱雀門、承天門、玄武門,還要走西內苑和含光殿,經過五、六道關口盤查才能到大明宮,反之,我們若走丹鳳門,只須一道盤查便能到大明宮,豈不是便捷許多?”
說道此,李清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卻迅速掃過章仇兼瓊臉龐,見他正陷入沉思,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有了效果,便又繼續道:“我的改革也是一樣,我之所以許三、五年時間,就是想做一些立竿見影的小改制,讓皇上先嚐到甜頭,他纔會繼續支持我們更深一層的改革,否則時間太漫長,他會失去耐心,這就和用兵一樣,必須先用小勝來激勵士氣。”
章仇兼瓊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李清比他想得更深更務實,他心中充滿了驚訝,他沒想到這樣一個年輕人竟然有如此深的眼光,竟勝過了自己,難怪皇上會讓他來做吏部侍郎,章仇兼瓊的心中又是高興,又帶一絲酸楚。
房間裡的空氣似乎有些凝固了,兩人都沒有說話,過了半天,章仇兼瓊才沉聲問道:“那你所說的小甜頭又是指什麼?我是說你第一步想做什麼?”
“鹽!”李清輕輕地說出了這個字,現在
區鹽價是每鬥十文,而米價是三十文,相差三倍,如這就是由於私鹽氾濫的結果,事實上鹽利自古便是官府的重要財政來源,在後世也是一樣,之所以造成鹽利流失,原因還是在於管理體制,如果實行鹽政專賣制,從源頭上控制鹽價,這一方面能保證鹽稅收入大幅增加且穩定,另一方面可以避開地方官府對鹽稅的截流,當然,這也會觸犯到某些利益集團的切身利益,甚至包括鹽鐵監本身。
李清早就考慮過,鹽制改革是一個見效快且務實的辦法,阻力相對也小,對於李隆基,只有讓他嚐到甜頭,他纔會逐漸採用自己的下一步改革措施,李隆基年紀大了,守成有餘而進取不足,他在位之際,土地問題是不能碰,條件也不成熟,只有經過一系列的改革,財政逐漸理順,當條件成熟,又有一個銳意進取的皇帝即位,那時再來解決土地問題,而鹽政就是他理順財政的第一步。
“鹽?”
章仇兼瓊有些詫異,在鹽上徵稅自古便有,開元初年更是將其制度化,設鹽鐵監進行管理,各地皆有鹽吏,這已經徵稅,如何還有潛力可挖,但略一思索,章仇兼瓊便明白過來,李清一定是想採用漢武帝的古法,由朝廷獨佔全部鹽業,利不外漏。
他曾做益州長史,主管政務,深知目前鹽政的弊端,且不說現在私鹽氾濫,無從徵管,能徵稅之鹽不過其中一、二,就算徵了一部分,但各級官吏層層盤剝,地方上又拿走一部分,真正能進國庫的,不過極少一部分,這倒真是一個突破口。
但章仇兼瓊並不激動,鹽上利潤太大,不少有背景之人都插了手,尤其是一些皇族,公開販賣私鹽,謀取暴利,改革鹽政等於觸犯他們的利益,這又如何能管得了。
更重要是李林甫的制肘,一旦自己和他公開對抗,他又怎麼可能讓李清的鹽稅改革順利做下去,如此種種,李清想法是好的,可要想做成功,必須直面這些既得利益者,還有李林甫的暗算。
李清彷彿知道章仇兼瓊的想法,他淡淡一笑,給章仇兼瓊的茶杯里加了水,方緩緩說道:“這就是我爲何想保太子度過此難的原因,他若在臺上,李林甫的注意力就不會放到我的身上。”
章仇兼瓊注視着他,半天沒有吭聲,他負手在房間內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問道:“你的阻礙不只是李林甫,如果是別的豪門甚至皇族來反對,你又如何來對付?”
“自然是先殺幾隻雞來儆儆猴。”
李清笑了笑,繼續道:“然後就讓他們呆在溫水裡,我慢慢加熱,等他們不堪忍受時,我已燉成一鍋猴頭湯,若有幾隻醒悟早的跳出來,我也可從容殺之,總比被羣起攻擊好。”
章仇兼瓊慢慢地長出一口氣,慨然長嘆道:“我章仇兼瓊此生最得意之事有三,一是敗吐蕃軍;二是出仕爲相;三便是薦你爲官,有你在,就算我半途撒手,我也可以放心了。”
章仇兼瓊已經告辭走了,李清的思路依然在繼續,適才他並沒有給章仇兼瓊盡言,他保太子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廣平王李俶,這是他早就看中之人,思路清晰、銳勁十足,只有他即位,自己最後的攻堅戰纔可能真正得到保障。
李清仰靠在椅子上,閉目深思,凡事須有輕重緩急,改革是下一步的事,但太子之危已經到了眼前,雖然他必須保太子過關,但事實上已經很難了,李隆基仍然在不急不緩實施他的計劃,除掉皇甫惟明、調走夫蒙察靈、安排永王、起用章仇兼瓊,一步一步,滴水不漏,而此刻,李清已經看出,李隆基的屠刀已經高高舉起,就等太子自己將脖子伸過來,拜託李亨了,這最關鍵的時候可千萬不要做蠢事啊!
時間已經不容他再觀望,既然李隆基所安排的下一任太子已經浮出水面,那他的計劃也就可以實施了。
“永王!”李清輕輕冷笑一聲,想進東宮不是那麼容易的,眼紅的人多着呢!
他隨手敲了敲桌上的小銀鍾,銀鍾發出輕脆而悠長的聲音,很快便有一名下人跑進來,躬身施禮道:“老爺可有事吩咐?”
李清看了看他,吩咐道:“你跑一趟西市,替我將骷髏找來,叫他馬上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當年在義賓收的這幫做暗事之人,終於要派上了用場。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譁聲,彷彿有無數人在跑動,李清詫異,他推開窗戶向院子裡望去,忽然,一聲熟悉的嬰兒啼哭聲從遠方遙遙傳來,他呆住了,突然歡叫一聲,一步竄上桌子飛跳出窗外,一個踉蹌直向前院衝去,他朝思暮想的妻女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