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五年的科舉案悄悄地落幕了,各地士子們惆悵地收,開始陸續離開讓他們斷魂感傷的長安,有的人回去埋頭苦讀,以備明年再來;也有人自以爲看地;但也有很多人卻因此受了啓發,大樹下好乘涼,他們或投親訪友、或住到京兆屬縣,想方設法留在長安,目的是要勢的後臺,爲將來的前程作鋪墊,於是,科舉案的鬧劇剛剛落場,長安又興起了無數的喜劇和荒唐劇。
東市,千金一醉酒樓,這是一家極普通的酒樓,三層樓,兩層大堂,第三層爲雅室,樓面古老而破舊,百年的風吹雨淋,樓面的硃紅漆早已剝落殆盡,東市裡比這樣好的酒樓隨處可見,但生意比它興隆的酒樓卻不多,這裡唯一的優勢是酒,正宗的翠濤酒,正是它令無數老酒客流連忘返。
這一天上午,酒樓剛剛開門,掌櫃去催賖帳去了,櫃檯裡坐着一個又黑又胖滿身油膩的女人,是掌櫃的娘子,她臉上塗滿了白粉而看不出年紀,但從她正敞着胸懷個夥計得意地從樓上走下,也止不住心中的恨意,忿忿道:“那個千殺的酒鬼還沒走嗎?”
夥計將一塊玉拍在桌上,臉上不屑地道:“這是從他帽子上摘下來的,可抵一半酒錢。”
掌櫃娘子伸出她胡蘿蔔一般的指頭,靈巧地一勾,那塊玉便落入她掌中,憤怒的臉上立刻笑逐顏開,忽然,她似想到什麼,笑顏一收又問道:“王四去找他的朋友,可有消息了?”
“應該沒問題,算算時間,這會兒快回來了。”
“那就好!”掌櫃娘子將玉高舉,透過陽光,只見碧玉晶瑩溫潤,她忍不住對懷中的小娘笑道:“這塊玉不錯,娘就留給你了。”
一樓大堂裡稀稀寥寥地坐了十幾個人,大多是在東市做生意的商人,此刻已經是四月底,空氣中有些燥熱起來,這些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靠窗通風之處,最裡面晨,他們喝酒的氣氛卻頗爲熱烈,或許因爲他們都是長安本地人的緣故,所以並不怕將官差引來,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酒店裡
“好酒啊!百杯不醉。”
一名天生愁面的男子一口氣將杯中酒喝乾,將酒杯在桌上一頓,搖頭晃腦唱道:“人間四月天,落英繽紛,芙蓉樹下旖夢生.
他的聲音粗啞刺耳,旁邊幾個同伴皆鼓掌大笑,卻將掌櫃娘子懷中小娃嚇得嗆了一臉奶水,哇哇地哭了起來,掌櫃娘子心中不滿,用指關節使勁地敲打着桌面,以示抗議。
一名扁頭士子回頭一瞧,這才發現那掌櫃娘子竟是敞着衣襟餵奶,不由呆了一下,他偷偷地瞥了一眼掌櫃娘子既豐滿又黑膩的一對奶子,舔了舔舌頭笑道:“會奇兄,看你一臉興奮,可是楊慎矜願意收你爲門生?”
“伯明兄好沒見識,難道就只知道楊慎矜麼?”
愁面男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笑道:“考中科舉算什麼,關鍵是以後的授官,那纔是需要門路,豈不聞我大唐最新官場行情,一清二楊三張四裴五李嗎?這些人只要能靠上一個,就有機會撈到油水官或實缺官。”
扁頭士子摸了摸頭髮稀疏的後腦勺,眼睛極迅速地再向掌櫃娘子的胸脯盯了一眼,嚥了口唾沫,用自嘲似的口氣對衆人笑道:“看我這記性,倒真忘了這茬!”
“幾位聖人弟子請了!”鄰桌一名頗爲肥胖的中年人起身向他們拱手笑道。
聽他喚自己爲聖人弟子,幾個士子心中都十分受用,趕緊站起來回禮,“不敢當!請問先生有何見教?”
中年人呵呵一笑,向前跨一步坐到他們中間,道:“在下沙州馬元,來長安經商,最喜歡交朋友,今天幾位的酒錢就算我是請客。”
幾個士子面面相視,素不相識便要請客,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他必然是有事相求,他們慢慢坐了下來,目光嚴肅地望着這個沙州馬元。
“哦!是我有些唐突了。”馬商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解釋道:“我長安雖然來了無數次,但只買了貨便走,從不關心我朝的政局,適才聽這位仁兄提到官場行情,什麼一清二楊三張四裴五李,我就想問一下,這一清可就是我們沙州以前的父母官李清?”
“沒錯!就是他。”
商人還要再問,索性替他將話說完,“一清指的就是唐財權的戶部侍郎兼太府寺卿李清,他的手下皆是油水官,兩市也歸他管,你們這些商人更要去巴結他纔是。”
聽說李清掌管兩市,馬商人臉上露出嚮往的神色,那愁面士子暗暗鄙視,又接着道:“二楊是指楊國忠和楊慎矜;三張指章仇兼瓊、張筠、張倚;而四裴是指裴寬、裴遵慶、裴士淹和裴冕,其實第四個裴冕只是湊數,他能量不大,就暫不提了.
這愁面士子如數家珍似的賣弄一通,最後也悠然神往道:“什麼叫後臺,巴結到這些有權有勢的人才叫後臺,象那些慶王、永王,名義雖是親王,但手中的實權恐怕連一個郎中、翰林都比不上。”
“你們的話大街上都聽得到,就不要胡亂議論朝廷了,小心被官差抓了去。”
這時,一個文弱的男子出現在門口,他的年紀約三十餘歲,眼含憂鬱,臉龐削瘦而蒼白,高高的顴骨顯示出他骨子裡的傲氣,額頭如女人般的光潔而飽滿,這又意味着他有一顆敏感而細膩的心,只見他帶一方平頂巾、身上穿着一件漿洗得發白的長衫,此人正是這次科舉名落孫山的杜甫。
杜甫自兩個月前從李琳府辭職備考,本以爲憑自己的實力中進士應該不成問題,不料竟冒出一樁科舉案,將他的機會剝奪,使他萬念皆灰,甚至產生了隱居山林的說的一個朋友已在此喝了四天四夜的酒,爛醉如泥,要自己將他領回去,憑直覺,杜甫猜想極可能是李白在此喝酒,因爲李白丟官了。
幾個士子聽說外面有官差,皆嚇得面如土色,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杜甫見他們知錯就改,笑了一下,便慢慢走近櫃檯,淡淡道:“我便是你們派人去找來之人,聽說我有一個朋友在此喝醉了,可速帶我去看看!”
掌櫃娘子忽然察覺士子中有貪婪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胸脯,臉不禁一紅,下意識地將衣襟向中間拉了拉,遮住了乳房,又找來一個夥計,吩咐道:“將這位爺送到那個酒鬼的房間去,要快!”夥計應了,領着杜甫向三樓走去。
推開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只聽一人在醉中狂笑,轉而又變成低吟,聲音低沉而悲悵,‘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杜甫暗暗嘆了口氣,果然是李白,他緊走兩步,刷地將窗簾拉開,又推開了窗,大片陽光頓時射進房間,清新的晨風片刻便將房間裡渾濁的酒氣洗滌一空。
房間裡一片狼籍,幾隻酒罈子東歪西倒,盤盞雜亂、桌上和地上到處都是酒漬,一男子披頭散髮靠在牆邊,兩眼和臉頰都變得赤紅、目光迷亂,正端着個酒碗低吟淺唱: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他正是李白,自牡丹亭獻詩留宿興慶宮後,李白自以爲得志,行事更加放蕩形骸,恣意評論朝政,又幾次三番毫無顧及地拜訪永王,終於被駙馬都尉張垍抓住把柄,聯合一些嫉妒他才能的翰林集體上書,要求問罪於他,李隆基也順水推舟,大呼幾次遺憾、可惜後,便賜金返鄉,失意幾日,李白就在此醉了幾日,眼看囊中已盡,無錢會帳,他便託店中夥計去將杜甫找來。
“子美,老李栽了,無顏見人啊!”
李白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發狂般笑道:“我胸懷天下,可他卻視我爲戲子,這種翰林,不當也罷!不當也罷!”
“太白兄,我們四處尋你不見,還以爲你出了什麼事,沒想到你竟躲在這裡來了,走!先到我家去。”
杜甫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身後的夥計道:“他的帳我來付!”
那夥計遲疑着接過,忽然問道:“他、他就是那個有名的李太白麼?”
杜甫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道:“他不是,他只是一個窮酸詩人。”
說罷,他扶着李白蹣跚而去,老遠還隱隱聽他安慰李白,“太白兄不用惆悵,我和禮部侍郎房琯頗熟,我明天就去求他,看能不能替你謀個外官,實在不行,我再去找找李清,總是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