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玄風騎着烏驢剛剛進了魏王的菊宅便是一愣。只見那本屹立在魏王宅前的雲晶屏石假山已被撤去。佈滿小徑的青草一顆顆被挖了出來,整齊的擺放在數輛馬車上。
魏王衣衫整潔,站在前面不住的指揮着奴僕動作快點。宅外禁衛殺氣陣陣,他卻這宅中有這等閒情逸致?
杜玄風催動驢兒走了幾步,便翻身下來。那魏王卻連招呼也不打,只望着杜玄風點了點頭。
杜玄風沉吟一下,便走過去,親手捧起一顆青草,遞給了身旁的奴僕。魏王動容,也親自動起手來。
不多時菊宅地面上的所有青草都被安放到了馬車上,奴僕捧上了一隻盛滿溫水的銅盆。他們兩人淨手完後,那魏王才俯身對着杜玄風行了一個大禮。
杜玄風嘆了一口氣,將他扶了起來。魏王便掙脫杜玄風的攙扶,指着車上的青草緩緩道:“杜相,上次李道玄來菊宅時曾說過,這些草兒本名青鸞草,產自漢郡鸚鵡洲,每株可抵十金。”
杜玄風不懂他爲何說起這個,只能默然無語。
魏王再轉身時已換了語氣:“舅舅啊,李道玄走後本王想了很久,往日附庸風雅,自漢郡取了這些草來,實在是勞民傷財的舉動。”
杜玄風哦了一聲,那魏王便笑道:“如今本王取出這些草來,歸之百草鋪中,可得萬金有餘。聽說三哥未出事時,一直忙着周旋賑濟渝州水災的百姓,本王便將功贖罪,這筆金子便送到渝州去吧。”
杜玄風面上現出古怪的神色,還是沒有說話,魏王便將他請進了草廬之中。
草廬蒲席上整齊的擺放着一隻大箱子,箱中放滿了文書手稿。
魏王便指着箱子說道:“這裡面是本次花朝節的所有花銷記錄,此番籌辦花朝節之事,本王與長安商戶並海枯齋主合議過了,朝廷出三分,他們出七分,通共算下來,可爲父皇省下三十萬貫有餘。”
杜玄風手撫着木箱,終於點頭開口道:“泰兒,你做的實在是不錯。”
魏王轉身望着草廬外面,沉聲道:“舅舅,你說如果我真的做了皇帝,會是一個好皇帝麼?”
杜玄風悚然而驚,但立刻鎮定下來,搖頭道:“不管誰做了皇帝,都會是一個好皇帝的。”
魏王立刻轉身,身形挺立着,厲聲道:“太子不行,李道玄也不行!他們做不好這個位子的。”
杜玄風擺手道:“這些不是臣子能議論的事。”
魏王眼中竟然帶上了一縷淚光:“舅舅,母后去前對你說過什麼,如今你卻幫着外人對付自己外甥,這是哪家子道理?”
杜玄風低頭咳嗽一聲,苦笑道:“泰兒,你說的太多了,也想的太多了,這些事情不是我想幫誰就能幫誰的。”
魏王冷哼一聲,咬牙道:“若是我們能殺了那李道玄!”
杜玄風聽他這樣說,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疾走到他身前,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清脆的耳光聲中,這位宰相大人厲聲道:“若是你們真的殺了李道玄,陛下定然不顧一切,立刻會將大位傳給吳王殿下,到時你和太子還是雲飛霧散,竹籃打水一場空。”
魏王捂着臉,不能置信的望着杜玄風。
杜玄風喘了一口氣,搖頭道:“你太沖動了,平日裡妄自覺聰明。今日之事,就是那昏庸的太子,他也知道避諱在東宮中,以淫行浪事掩飾自己。你,你卻……”
草廬外一聲驚雷響過,紅雲散去,明月重歸大地。
魏王放下了手,啪的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住杜玄風的腿,哽咽道:“泰兒不懂,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杜玄風轉身不忍看他,良久才說道:“昔年陛下曾對百官說道,四子泰深肖朕躬,可成大事。吾到今日還記得陛下歡喜的樣子。”
魏王鬆開手,一時愕然望着他。
杜玄風搖頭道:“陛下在朝堂上說你很像他年輕的時候,對你也是愛護有加,但吾當時聽了這句話後就明白了,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啊。”
魏王臉上現出一片豔紅,暗暗收起了手中放出的一團墨綠毒氣。
杜玄風卻像毫無所覺,繼續說道:“咱們承玄陛下是一個怎樣的人,難道他自己不知道麼?殺兄弟,親手了結了最心愛的女子。他說你像他,那不是讚賞之意而是畏懼之情啊。”
魏王低頭抖動着身子,臉色更是紅的可怕。
杜玄風一甩袖子,搖頭沉聲道:“但這些不過是帝王心思,其實你並非沒有機會。你接了這花朝節之事,處處辦的精細,努力想表現出明君姿態。但你錯了,陛下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會治理國家的明君。他需要的是……”
杜玄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需要的是一個能掃蕩修士,平定九州亂流的繼位人。”
魏王霍然起身,搖頭大聲道:“這怎麼可能,修士乃是傳承下來的九州之主,怎麼可能說掃蕩便掃蕩。再說這九州亂流又從何說起呢。”
杜玄風卻不再跟他解釋,聲音溫柔下來:“泰兒啊,不管怎麼說,你與帝王之位是永遠沒有機會了。”
他說完不顧魏王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暫時你還能留着性命,但以後就不好說了。”
魏王咬牙道:“舅舅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玄風淡淡道:“若是太子僥倖繼位,無論是你還是吳王,也不用說那李道玄,都是難逃他的毒手。”
他說着微微一笑:“若是吳王和李道玄得了天下,你和太子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魏王眼中現出了一道異芒:“舅舅的意思是……”
杜玄風拍拍他的肩:“泰兒啊,只有晉王坐上了那個位子,才能保你一世平安呵。”
魏王仰天大笑起來,笑聲中帶着無盡的嘲諷之意:“晉王,那個病秧子,你說他?不是本王看不起他,若是那樣,還不如李道玄來當這個皇帝呢。”
杜玄風臉色不變,只淡淡道:“晉王確實有微恙在身,但只需將養身子,也不是好不起來。最主要的,他纔是與你一母所生的親兄弟,更何況晉王這孩子心地純良,爲人厚道。這裡面的事情,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魏王眼中現出深思的表情,良久才沉聲道:“舅舅,我是否真的沒有機會了?”
杜玄風十分肯定的說道:“沒有機會了,花朝節後便有旨意下來,這些都是內定之事。”
魏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忽然道:“若是愁倦帝王身,那做一方賢王也未嘗不可。”
杜玄風笑了。
魏王說出這句話後似乎又恢復了精神,微笑道:“杜相,那四象廣場的事還未完成,花朝節更有兩場大比未曾進行。您看,我這主持大事者可一時半會不能隨您走呢。”
杜玄風莞爾一笑,緩緩道:“那是自然。”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種疲態:“但你在魏郡封地暗自集結的六萬府兵要交出來,還有朝中三省六部暗中交好的官員也要……”
魏王大笑一聲,自懷裡摸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紙卷,扔給了杜玄風:“都在這裡呢,早就準備好了。”
他交出了自己暗中佈置的力量,身子似乎也輕快了許多,但還是嘆了一口氣,轉身定目望着杜玄風道:“杜相,蕭德言,那蕭德言能不能?對本王而言他不過是個參謀,對大唐而言,他卻是位國士。”
杜玄風緩聲道:“這些某自有打算,你可放心。吾也是如此想的,相信陛下也是這樣想的。”
魏王這才完全放鬆下來,大步走出了草廬:“那本王還是回四象廣場,與百官同樂去了。”
杜玄風默默站在原地,良久才舒了一口氣,一直緊皺的眉頭慢慢鬆了開來。
不知已逃過一劫的蕭德言此時正坐在吏部尚書方玉伯的書房中,心神不定的聽着身邊的方玉伯不停說着四象廣場的盛世之景。
這寬敞的書房中坐滿了各部官員,更有一位紅衣宦官安靜的坐在下首,一言不發,驕傲的仰着腦袋。
蕭德言以前曾在晉王府見過這名宦官,依稀記得他叫做高力士,如今好像已成了那內侍省總領太監的熱門人選。
他對這驕傲的年輕人並無好感,但對身邊這些閒聊的官員更無好感,心中只惦着魏王今夜要做的大事,愈想愈是不安。
此時那身邊的方玉伯剛剛說完四象廣場的遊街賞的比試結果,那中間坐着的一名穿着六品鶴衣的老官員便接口道:“方大人說的極是,今年花朝節比之往屆自然更爲壯觀,但這結果卻大出意料,大出意料啊。算上那什麼金風細雨樓的桃花,芙蓉兩女,還有西域蠻子的曼羅館,總共纔有四位花仙晉到下一場,這麼一說,可比往界又蕭條些了呢。”
方玉伯捻鬚微笑道:“某記得竹翁當年初爲探花郎,那年花朝節親筆點了三甲花仙,如今想起來可算是風流之事了。”
那老官員便陷入了當年的回憶之中,搖頭晃腦道:“老了,如今可老了,當年風流不足羞,如今已是畸零人。”
方玉伯放下了酒杯,忽然一笑:“不老,竹翁,你怎麼就老了呢,前幾日與杜相在含元殿奏聞陛下,還誇了你幾句呢。竹翁老當益壯,等日後晉王登了大位,還需要你這樣的老臣子穩住形勢呢。”
這一句話說出來,那一直微笑着舉着酒杯聽方玉伯誇讚的老官員便眯起了眼睛,手中的酒杯一顫,他卻側着耳朵,笑道:“老啦,老啦,這雙耳朵連大人的話都聽不清了。方大人說太子繼位,咳咳,咱們聖帝陛下春秋正盛,還需些日子呢。”
蕭德言眼皮一跳,心道這位方大人終於進入正題了。聽到這位老官員如此對答作態,不禁暗笑一聲:“錢竹翁不愧是兩朝名臣,雖然品階一直不高,但他故意說自己耳朵不好了,只說太子登基,聖帝春秋,輕輕巧巧就將方玉伯拋出的這個震撼的話題甩了回去,真是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