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前,十數萬突厥人將長安城附近的林木砍伐一空,突厥人從渤海秘密潛運來的隨軍巧匠開始用這些木材爲突厥大軍打造攻城器械。一道長數十里的大型壕溝正在熱火朝天的挖掘之中。數十座高臺營寨彷彿一夜之間便聳立在長安城四面十三門的險要之地,彷彿幾十只巨鉗,牢牢鎖住了長安門戶。突厥人的大營周圍遍設箭樓、鹿角、荊棘,密佈弓箭手、撓鉤手、絆馬索、陷馬坑。
數日以來都在城頭仔細觀察城下各族聯軍動向的李世民和其麾下的名臣良將此時此刻的神色都凝重異常。
“衆卿有何看法?”李世民沉聲問道。
“此次突厥人的統帥深諳我漢人世代相傳的攻城之法,排兵佈陣井然有序,絕非平庸之輩。”秦叔寶洪聲道。
“這我知道,”李世民的臉上露出一絲焦慮之色:“我想知道的是,突厥人已經完成了營寨的搭建,攻城器械也準備妥當,更兼士氣旺盛,爲什麼他們還不攻城?”
“依微臣愚見,他們仍然在等待戰機。”魏徵趨前一步,小聲道。
“戰機?什麼戰機?”李世民皺眉問道。
“在等待我們士氣降到最低點的時機。”魏徵低頭道。
“士氣到最低點?哼,他們恐怕永遠也等不到這一天。”李世民的眼中閃出一絲傲色。
“啓稟陛下,如果此時此刻,從河北道方向再出現一支突厥人馬,兵力只要超過十萬,將會對現在將士的士氣造成毀滅性的打擊。特別是這支兵馬乃是突厥最精銳人馬的時候。”魏徵垂首接著說:“到那時,敵軍一鼓作氣,合力攻城,不出半個月,長安便要失守。臣發現,突厥人最精銳的鐵騎飛羽隊並不在城下,相信他們正在河北道上攻城掠地,加速趕來。”
此話一出,周遭的文臣武將俱都面色如土,沒人再說一句話。
就在這時,兵部侍郎侯君集快步走上城頭,來到李世民面前,單膝跪地,沉聲道:“啓稟聖上,臣有密報。”
李世民皺緊眉梢,微微點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啓稟聖上,突厥十五萬大軍在東突厥三王子曼陀的率領下長驅直入,已經到達恆州。”侯君集伏地道。
身處兩儀殿御書房的李世民鎮靜地問道:“哼,我早就料到會是如此。恆州的兵馬可是投奔突厥人了?”
侯君集的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恭聲道:“天祐我朝,恆州叛軍非但沒有獻城投敵,反而和我朝兵馬合兵一處,共抗外敵,死守恆州城,還讓突厥人在開戰之時吃了一個小虧,損折數千人馬。”
“噢?此話當真?”李世民眉梢一揚,擡手讓侯君集站起身來,急切地問道。
“此事經過我反覆派人查證,乃是千真萬確之事。”侯君集連忙說。
李世民緊閉嘴脣,木無表情地在書房中來回地踱著步子,良久才擡起頭,仰天放聲大笑起來。侯君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痛快淋漓地大笑,不知道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好,現在便是老天也在相助我朝。”李世民收住笑聲,興奮地說:“我本以爲河北故衆永遠不會爲我所用,沒想到在這個生死關頭,他們竟然鬼使神差地開始替我賣命。這不是天意是什麼?突厥當滅,大唐當興,此乃天道,絕不可違。哈哈哈哈!”
“天祐大唐,吾皇洪福齊天。”侯君集再次伏地而跪,高聲道。但是他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陰戾的笑意:“莫不是你李世民要在這一次用盡你一生一世的運氣吧?”
“你想辦法派人通知恆州駐軍,他們的叛唐之名就此一筆勾銷。如果他們能夠守住恆州十日,我就能夠爭取機會從內部瓦解塞外聯軍。此次若是長安得保不失,恆州全軍乃是第一功臣,我自有封賞。”李世民昂然道。
“啓稟聖上,這一次聖上巧心安排,計誘突厥大軍南下攻唐,趁此機會秘密派出六路大軍征伐定襄城,雄才偉略,可謂空前絕後。若是讓世人知道竟然是想要反叛大唐的逆臣賊子成了抵抗突厥的第一功臣,實在對聖上的英明大大的有損了。”侯君集的臉上露出畢恭畢敬的神色,娓娓道來。
世民的臉上陰沉之色一閃即逝:“這些待到事後再做道理。你只管告訴我,是否有辦法通知到恆州城內的駐軍。”
“微臣麾下的斥候探馬在突厥人河北道、河東道的斥候大隊狙擊之下,死傷殆盡。這些珍貴的消息,都是他們豁出性命帶回京城給我的。一時之間,我實在找不出適合的人選擔任送信之責。”侯君集面露難色。
“官兵中找不到,民間可有適合人物?”李世民神色不動地問道。
侯君集眼前一亮,喜道:“臣知道一位天下有名的風媒就在京城之內,要他作爲此次的信使最是合適不過。”
“恆州河北衝陣?”錦繡公主和二王子鋒傑皺緊眉頭,看著從恆州快馬趕回的斥候,同聲問道。
“正是,三王子的鐵騎飛羽隊被其出其不意地迎頭痛擊,損折數千兵馬,兵退三十餘里才站穩腳跟。”那名斥候低頭沉聲道。
“那麼,後來怎樣?”錦繡公主用她那略顯沙啞的輕柔嗓音沉聲問道。
“三王子下令全軍休整七個時辰之後,率領十五萬大軍乘夜猛攻恆州城頭,一度佔領了恆州北門和東門。然而,恆州大唐兵馬負隅頑抗,殊死搏鬥,竟然硬生生將攻上城頭的數千精兵盡數消滅,攻城戰役自此陷入了僵持之中。三王子將全軍分成三組,輪番攻城,務求不給守城兵馬一絲一毫的喘息機會。但是,恆州守軍頑守城頭,半步不退,直到我離開恆州之時,戰事都沒有半點進展。”那名斥候垂首道。
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是錦繡公主和二王子鋒傑眼中卻赫然閃現出恆州城頭血肉橫飛,慘絕人寰的激戰。曼陀的部隊乃是東突厥,乃至大漠之上最精銳的軍隊,需要多麼勇猛的兵馬才能夠在恆州城頭遏制住他們的腳步,那攻城戰的慘烈和驚心動魄,絕非人間的筆墨可以形容。
沉默了良久,鋒傑咳嗽一聲,看了錦繡公主一眼。
錦繡公主點點頭,高聲道:“普阿蠻何在?”
突厥大寨主帳的門簾一挑,普阿蠻彪悍而雄健的身影快步走進了帳中,在二人面前轟然跪下。
“阿蠻,你率領屠南隊餘下的所有精銳立刻趕赴恆州,看看能否助三王子一臂之力。”
“是!”普阿蠻洪聲答道。
錦繡點點頭,轉過身對身後的可戰和跋山河道:“你們和阿蠻一起前往,記住找準機會刺殺敵方主將。”
“得令。”可戰和跋山河神色振奮地同聲答道。
鋒傑吸了口氣,走到和他們一起商議攻城對策的室韋族領袖博古臺、扎爾傑面前道:“上一次蓮花山上二位兄臺已經和阿蠻老弟合作愉快,這一次可否仍然麻煩你們率領額爾古納河精銳再跑一趟?”
博古臺和扎爾傑互望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博古臺道:“二王子有命,我們當然樂於效勞。只是區區恆州一州駐軍有何足道,竟然讓我們聯軍人馬精銳盡出?”
錦繡公主微微一笑,道:“爲了讓曼陀王子人馬儘早和我們會合,再多的精銳也要盡數派出,希望二位諒解。”
恆州城每一處城樓箭垛,都被唐兵和突厥戰士的鮮血染成了紫黑色。
自從遭到突厥大軍出其不意的夜襲至今,恆州官兵已經連續奮戰了三天三夜。弓弩手的手指因爲長時間撥動弓弦,已經血肉模糊,指骨畢露。刀斧手的雙臂因爲頻繁揮動兵刃,多數人的臂膀已經痠軟脫臼。城頭上直挺挺地站立著活活脫力而死的勇士屍體。突厥人千奇百怪,肢體不全的屍體密密麻麻地躺滿了恆州城頭的各個角落,有些在攀城中被戳死在城牆上的士兵屍體和鐘擺一樣倒懸於城樓之上,隨風搖擺。
城牆之下,滾石檑木的殘片俯拾皆是,突厥人血肉模糊的屍體鋪滿了護城河和城牆之間的平地。許多屍體暴露在熊熊的烈火之中,那是守城部隊將一盆盆燃燒的火油傾倒在城下造成。滿空瀰漫著屍體被火燒得焦臭的氣味,混合著血液沾粘在兵刃鐵鏽上所特有的腥味,令人聞之慾嘔。
城上的喊殺聲越來越小,仍然在浴血奮戰的以姜忘、鳳如鋼和韋猛爲首的河北故衆和以彭無望爲首的飛虎鏢局鏢衆圍住爬上城頭的數百名突厥戰士,奮力廝殺。雙方都已經筋疲力盡,很多河北故衆在戰鬥的過程中,忽然無緣無故地繃緊了身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竟是硬生生累死了。突厥人血戰到現在,也是骨軟筋麻,眼睜睜看著數不清的戰友永遠倒在了恆州城頭,本來兇悍無畏的鬥志早已消失殆盡。
雙方都是默不作聲地掄圓了手中的兵刃,朝著敵人的身上、臉上、腿上拚命地砍去。沒有人再有足夠的力氣將敵人一刀劈死,往往中了一刀還要再砍一刀,接著再砍一刀,直到軀體變得血肉模糊,因爲失血過多而死。很多時候,都是雙方士兵同時用這種血腥的方法互斬而亡,倒成一地難分彼此的血肉。
最後一杆登上城頭的突厥狼頭戰旗被人一刀斬斷,靜寂的城頭傳出一聲沙啞而雄壯的怒吼,十數個突厥人長槍手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被一名渾身浴血的猛士用折斷的旗杆橫推著墜下了城樓,十數聲短促的慘嚎同時響起,接著恆州城再次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中,城頭上再也沒有活著的突厥人。
曼陀瞪著血紅的雙目,看著自己的心愛兒郎們的屍體堆滿了恆州,最忠心的戰士在城頭喋血而亡,心中滿溢的滔天怒火彷彿要將胸膛燒穿。
“那個人是誰?”曼陀狂怒地一指城頭上那名將突厥人狼頭戰旗像丟破爛一樣丟到城下的猛士。
侍立在旁的一名黑衣火焰教衆垂首道:“稟告三王子殿下,那就是曾到渤海行鏢的飛虎鏢局總鏢頭彭無望。攻城戰中戰死的崑崙天騎,半數被他所殺。”
“彭無望─陀猛的轉過頭去,沉聲問道:“我們還有後備部隊嗎?立刻攻城,我要生擒那彭無望,將他五馬分屍。”
“稟告殿下,”在他身後傳來羅樸罕筋疲力盡的聲音:“所有的後備部隊都已經從城上撤下來了,每一個萬人隊俱都損折甚衆,士卒將士疲憊不堪,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攻城作戰了。”
“王子殿下,撤兵吧!”今日箭神兄弟之一的鐵嵐,聲音格外沙啞沉重,彷彿是地獄喪鐘,令人神沮氣喪。
“只需要再多一支萬人隊,我就可以登上恆州城頭,只要一支萬人隊就夠了。”曼陀雙目噴火,惡狠狠地瞪視著鮮血澆灌而成的恆州城牆,彷彿一隻餓狼盯視著幾步之遙的血肉。
“王子殿下,再過幾日,渤海的攻城器械就要到達此地,到時候有利器之助,再加上經過休整的大軍,恆州城將會是我們的囊中之物。”鐵鐮低聲勸道。
曼陀瞪著血紅的雙目,仰視著被夕陽染紅的長空,霍然發出一聲淒厲而悠長的狼嚎,猛的一擺手,道:“撤兵,我們走。”
看著突厥人洪水般的大軍退潮般緩緩遠離了環繞恆州城的護城河,守城的將士們發出一陣激昂但卻聲音微弱的歡呼聲。許多一直支撐著身子堅持作戰的戰士,一屁股坐倒在地,倚著兵刃就這樣進入了黑甜的夢鄉。他們中的很多人入睡之後,也許再也不會醒來。
姜忘和河北騎兵隊左右先鋒將韋猛、鳳如鋼顧不上身體極度的疲勞,組織起仍然清醒站立,寥寥可數的守城官兵將睡死過去的士兵挨個叫醒,著他們走回營房休息。
彭無望帶領著飛虎鏢局的鏢衆從城頭撤了下來,回到悅來客棧休息。這一次守城血戰雖然無人陣亡,但是人人身上掛彩,情形甚是淒厲。
路過門前的井旁,彭無望忽然停住了腳步,低聲道:“各位在這裡梳洗一下,莫要一身是血的走了進去。”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每個人臉上都粘滿令人作嘔的血痂,更有人身上還沾著敵人凝固多時的腦漿,形狀之恐怖,遠勝於世上所有的孤魂野鬼。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連鋒頭一個來到井邊,用轆轤打起一桶井水,澆在頭上,掀起衣襟用力抹了抹臉,笑道:“我也正有此意,看不出彭兄心思如此細膩。”
彭無望苦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看著連鋒仔細地清洗著身上的血污,百無聊賴的彭無懼忽然興奮地說:“這三日三夜確是驚心動魄,小子我雖然無用,也殺了三十個突厥狗種,侯阿大你殺了多少?”
侯在春雙眼也放起光來,拚命想了想,道:“我大概只殺了二十八個。第一夜殺得最多,足有十六個。”回過頭,一拍身後洛鳴弦的腦袋,笑著問道:“鳴弦,我看你也殺了不少,說說吧!”
洛鳴弦很仔細地思索了片刻,神色嚴肅地說:“我想應該是十五個,其中有一個黑衣戰士被紅姐姐掃倒在地,沒有死透,我上去補了一劍。”看了身旁的趙一祥一眼,笑道:“一祥,你呢?”
“七個。”趙一祥臉一紅,小聲說。
“別在意,你剛和師傅學藝,能有如此戰績,已經足以自豪。”洛鳴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趙一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點點頭。
“蕭公子,你殺了多少?”彭無懼擡起頭,望向正在伸手抹汗的蕭烈痕。
“我,我不記得了。”蕭烈痕苦笑著說。
“我記得,”鄭絕塵傲然一笑:“你殺了兩百一十八人,我殺了兩百二十九,連兄殺了兩百一十六。”
“哈哈哈,”雷野長仰天大笑:“鄭公子,說到沙場作戰,你們這些後輩仍然差得遠呢!我殺了足有兩百九十人,其中不乏高手。”
鄭絕塵和蕭烈痕、連鋒互望一眼,都苦笑著搖了搖頭。彭無懼、洛鳴弦這些年輕氣盛的小夥子來了興致,圍住站在後面的紅思雪和左連山等飛虎鏢師,仔細地打聽著他們殺敵的數目。
此時的彭無望已經來到了井邊,雙手扶住井沿,就著昏暗的光線,看著水中倒影而出的自己的面容。本來佈滿了疤痕的臉上,此時糊滿了敵人的鮮血,更加猙獰可怖。雷野長在東門殺死的黑衣高手的腦漿三日三夜以來一直粘在臉上,此時早就已經結成硬痂。
“她若在這裡,定也認不出我來了。”彭無望的心中涌起一絲悲傷,沉沉嘆了口氣,雙手機械地轉動轆轤,打起一桶水來。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洛鳴弦好奇的詢問:“師傅,你殺了多少個。”
他的身子猛的僵硬了一下,半晌才搖了搖頭,道:“記不得了。”
野長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彭老弟本來趕不上我,誰知到後來竟然越戰越勇,殺了三百零一人,比我多了十一個,實在厲害。”
“真的?師傅?”洛鳴弦和趙一祥驚喜的呼聲中透出與有榮焉的喜悅。
“應該只有兩百九十人吧!雷大哥定是看錯了。”茫然盯視著水中倒影的面容,彭無望默默地想著:“有十一人,是被我生生嚇死的。”
他猛的一擡手,將一桶冷冽的井水兜頭澆到臉上。
第七章~戰機凸現~
刺史府中,姜忘、鳳如鋼、韋猛和張天都圍坐在書房案几之前,人人面沉似水。
“我河北故衆死傷不下千人,駐守在北門的部隊幾乎傷亡殆盡,各州唐兵和本州新兵組成的臨時部隊損折三千五百餘人,東門部隊表現英勇,但也傷亡慘重。庫存的箭矢用去了半數,滾石檑木已經告罄,火油全數徵集到了城頭,城內已經幾乎沒有油燈可點。”張天都仔細地作著戰報。
“現在我們還有多少人可以作戰?”姜忘沉聲問道。
“河北騎隊兩千三百人,大唐官兵四千兩百人。”張天都飛快地說。
“你們看我們還能堅持多久?”姜忘望向一直沉默不言的鳳如鋼和韋猛。
“其實在三天之前,北門東門城牆被佔之時,恆州本已經守不住了。多虧了那些善戰的飛虎鏢衆多方支援,我們才能抽出人手組成騎隊衝上城牆。”韋猛沉著臉說。
“她奶奶的雄,這幫鏢客確是能打。他們的總鏢頭……”鳳如鋼偷眼看了看姜忘,接著說:“是個漢子。”
姜忘的面上木無表情,心底卻涌起一絲欣慰,咳嗽一聲,接著問道:“依照這幾天的情形,你們看我們還能守多久?”
“除非奇蹟出現,”韋猛長長吐了一口氣:“否則就算算上飛虎鏢局的戰力,若是敵人再次攻城,我們只能堅守一天到兩天。”
“是啊!滾石檑木俱都告罄,火油箭矢數目有限,我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要突厥人再發動一次攻勢,我們只有血戰到死一途。”鳳如鋼沉聲道。
“未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言放棄。”姜忘昂然道:“命令全軍休整,明日發動所有人到全城各家各戶收集磨盤、鐵鍋,組織城中的鐵匠加快鑄造箭矢,在各個城樓要害安置暗哨,絕不能讓突厥人再次突襲得手。”
“是!”鳳如鋼、韋猛和張天都同聲答道。
就在這時,一名河北親兵走入房內,躬身道:“稟告姜將軍,飛虎鏢局司庫方姑娘、客卿賈姑娘在門外求見。”
“噢?”姜忘和河北諸將對望一眼,都有些驚訝。
姜忘連忙站起身,一擡手道:“有請。”
方夢菁和賈扁鵲剛一走進刺史府就聞到了府中瀰漫的濃厚血腥氣。這裡的所有河北將領都曾經渾身浴血,此時此刻戰袍之上俱是斑斑血痕。方賈二女雖然一身衣衫仍然整潔,但是面色蒼白憔悴,雙目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彷彿有幾日幾夜沒有合過眼睛。尤其是方夢菁,形容消解,彷彿瘦了整整一圈,臉色恍如雪白的壁紙。
“方姑娘,不知你此來所爲何事?”姜忘對方夢菁之前所表現出的對時局的洞察力仍然記憶深刻,所以一看到她的出現,心底不由得涌出了一絲希望。
“姜將軍,突厥人三日之後將會再次攻城,到時候我們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或許可以轉敗爲勝。”方夢菁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沉聲道。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驚呆了。
在李讀先生的屋外,彭無望安置完所有從城頭血戰而回的人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剛鬆一口氣,卻被魏師傅一把拉住。
“彭總鏢頭,你最好去看看李讀先生,他似乎已經完全瘋掉了。”魏師傅滿臉古怪的神色,低聲說道。
“瘋掉了?不可能吧!”彭無望瞠目道。
他記得自己和李讀先生在蓮花山遇險,前有神兵攫命,後有屠南隊伏擊,情形和今日相比更顯兇險,但是李讀先生卻頗爲大義凜然,可謂臨危不亂,勇氣可嘉。如今雖然兵兇戰危,也不至於讓曾歷萬險的李先生嚇瘋了啊!彭無望想到這裡,莫名其妙地望向魏師傅。
“咳,李讀先生不知道怎麼了,一個人縮在房間裡一會兒喃喃自語,一會兒大聲狂喊什麼蝴蝶啦、歷史錯亂啦之類的胡言亂語。我想要安慰他幾句,他卻說什麼我們都是憑空多出來的,將來一定會化爲烏有。”魏師傅氣鼓鼓地說,顯然被李讀的胡話氣得夠嗆。
“李讀先生自從從幽州南逃以來,一直神色恍惚,默不作聲,我以爲他是對沿途突厥人兇殘的燒殺搶掠耿耿於懷,所以沒有放在心上,誰知他竟會變成這樣。我這就去看看。”
彭無望拍了拍魏師傅的肩膀,快步走進了李讀的房間。
李讀縮在客房中的牀榻之上,渾身篩糠一般抖抖索索,本來棕灰色的頭髮有一半已經化成了灰白色,額角眉梢之間皺紋密佈,彷彿在這幾天之內老了幾十歲。
彭無望皺了皺眉頭,來到李讀的牀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李先生,你還好嗎?”
李讀緩緩地轉過頭來,茫然地看著彭無望,遲疑了很久,才忽然道:“彭無望,你還活著?”
彭無望聽到這句話,苦笑了一下,撣了撣身上的衣物,道:“李先生,我還活著。”
李讀長長嘆了一口氣,從牀上坐起身來,死死地盯著彭無望,道:“那個魏老頭一定說我瘋了。”
“沒有,他只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彭無望神色自若地說。
“他當然聽不懂,”李讀忽然無緣無故地激動了起來:“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懂得我說什麼,一個人也沒有。我有多寂寞,多孤獨,你知道嗎?”
彭無望笑了起來:“李先生,你何時有了這些深閨怨婦的心思?”
“深閨怨婦……嘿,臭小子,什麼時候輪到你消遣你李爺爺?!”李讀幾乎被氣昏了過去,破口大罵。
“李先生,你別激動,你有什麼心事別放在心裡,說出來會好一些,我會一直聽著,好嗎?”看到李讀滿臉通紅的樣子,彭無望有些好笑,連忙勸道。
“小子,我們完了,這個天下完蛋了。誰都別想活命,你別想,突厥人也一樣。這個世界,整個被我毀了。”李讀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癡癡地望著窗外,喃喃地說。
“被你毀了?”彭無望目瞪口呆地看著貌不驚人的李讀,實在想不出他憑什麼說出這麼大言不慚的話來。
“你不信?好,我說給你聽。當一個來自未來的人,在過去做了一件也許微不足道,但是卻足以影響歷史進程的事,那麼這件事所引起的漣漪將會在無限的時空中不可抑制地擴散出去,導致歷史的驟變,從而造成了時空的扭曲。當這個扭曲程度超過了一定的極限,就會造成過去和未來的同時毀滅。”李讀瞪大了眼睛,宛如爆豆般吐出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話語。
彭無望的腦袋一瞬間被李讀口中似是而非,不知所謂的話攪得脹大了數倍,只感到滿眼金星亂冒,好久才緩過勁來。
他扶了扶腦袋,咳嗽一聲,道:“李先生,什麼是未來的人?”
“就是以後的人。”李讀煩躁地說:“就是我們這個時代以後的人。”
“但是那些人還沒有出生,怎麼可能到這裡?”彭無望茫然問道。
李讀雙眼一翻,喃喃地說:“我就知道。”他從懷中拿起一塊手帕,舉到彭無望面前,道:“好了,聽著,我只說一遍。未來的人可以通過時空摺疊回到過去。”他用手一拉手帕,擡了擡左手,道:“看,這是過去,”接著他又一擡右手:“這是未來。”
他也不管彭無望懂了沒有,便飛快地將左右手的手帕邊角合在一處,接著說:“看,這就是時空摺疊,我們把兩頭的時空重疊在某一特定的時刻,然後就可以讓未來的人走回過去。”
他接著將右手的手帕在左手一繞,道:“但是,這個從未來回來的人做了很多在過去本未發生的事,也許微不足道,但是這些事開始產生影響,這些影響開始無限制地放大而不可遏制。”
他的雙手開始發了瘋似地將手帕兩端不斷地纏繞糾結,弄出一個亂七八糟的大結,然後說:“最後時空開始在這些事件的影響下發生扭曲,整個世界就會動盪不堪,如果無法恢復原樣,就會變成一團糟,然後,砰,全都消失了。”
李讀將手裡結成一團的手帕丟到了彭無望面前。
屋子裡一片安靜,彭無望和李讀互相瞪視著對方,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半晌,彭無望才艱難地嚥下了一口唾沫,道:“李先生,能不能說的簡單點?”
李讀呆視了他良久,才終於開口:“好吧!簡單點說,天命是大唐當興,突厥當滅。但是如果讓突厥滅了大唐,天命就會被違背,這個天下就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將會全都滅亡,滅亡,明白嗎?我們都會滅亡。沒有一個人能活命,現在的人不能,將來的人也不能,大家都要死,一起死。”
他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後,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攥住彭無望的肩膀,發狂地搖晃著。
“李先生,冷靜,冷靜,冷靜!!”彭無望將最後兩個字用佛門獅子吼勁力噴了出來,立刻將陷入瘋狂的李讀震懾住了:“聽著,李先生,大唐不會滅亡,我們不會讓它滅亡,不會!明白嗎?”
“我們不讓它滅亡。”李讀癡癡地跟著彭無望說著。
“我們會守住恆州,會保住長安,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恢復原樣。”彭無望用盡量柔和的聲音說道。
他舉起李讀丟給他的手帕,雙手攥住手帕的兩端,用力一拉,本來雜亂無章纏成一團手帕,忽然被拉得筆直,彷彿從來沒有被捲曲糾結過。
他小心翼翼地將手帕塞回到李讀手中,低聲道:“李讀先生,你好好休息,明天魏師傅會和你商量機關連環弩的製造手法,希望你能幫幫他。”站起身,轉身走向房門。
看著手中恢復原樣的手帕,李讀的腦中突然一片清明,擡起頭道:“彭兄弟。”
彭無望怔了一下,轉回身來,望著他。
“今天晚上我就和魏老頭研究機關連環弩的製造方法,是時候讓那幫突厥人嚐嚐我們中原巧匠的厲害了。”李讀激動地洪聲道。
刺史府內每一個人都屏息靜氣地傾聽著方夢菁輕柔的話語,彷彿那是來自天外的綸音。
“最近這幾天我每晚夜觀天象,發現三日之內,恆州附近將會迎來一場少見的大雨,而這場大雨也將爲我們帶來反敗爲勝的唯一機會。”
“大雨?”姜忘猛的站起身,狂喜地驚吼道。
張天都愣了一下,隨即也立刻回過味來,失聲道:“當真如此?”
方夢菁肯定地點了點頭,道:“小女子頗擅觀星之術,此次更有十足的把握。”
姜忘飛快地走到書房門口,叫來一名牙將,高聲道:“立刻通知河北故衆抓緊時間休息,通令全城鐵匠停止製造弓矢,改爲製造投槍,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得令!”那名牙將應和一聲,飛奔而去。
方夢菁讚賞地看了姜忘一眼,微微點點頭,道:“將軍果然反應過人。小女子自幽州逃難而來,路過恆州葬虎坡,此處地處城西北,溝谷深藏,距離北城大營只有一里之遙,乃是絕佳的伏兵之地。”
“不錯,”姜忘對方夢菁的話立生知己之感:“我們可以乘月黑風高之夜,埋伏於葬虎坡。等到大雨驟至,立刻掖背突襲敵軍營寨,若能夠斬殺敵軍酋首,則可一戰功成。”
“這一次突襲可以說是孤注一擲,將軍必須率領決死之士,捨命攻擊敵軍大營,若不能殺死敵酋,待到大雨過後,他們重整旗鼓,恆州全城將成死地。將軍必須做好血戰到死的準備,否則難成大事。”方夢菁肅然道。
姜忘和身後的幾員將領互望一眼,同時笑了起來:“這一點,姑娘大可放心,我等河北將士早已有此覺悟。”
方夢菁朝他們深施一禮,柔聲道:“衆位將軍不念舊恨,爲漢人百姓捨死忘生,高風亮節,可昭日月。雖然後世史書對你們將會不置一詞,在我方夢菁的軼事錄中將會永遠留有各位一席之地。”
“姑娘過譽了。”河北諸將同時站起身,一起朝她拱手還禮。
方夢菁轉過頭去,將賈扁鵲領到面前,道:“我來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當世神醫賈扁鵲賈姑娘,她不但精擅醫術,而且對於用毒也甚有心得。”
姜忘連忙朝賈扁鵲施了一禮:“原來是神醫賈扁鵲,在下失敬了。”
賈扁鵲淡淡地應了一聲,道:“各位將軍,我已經看過河北戰士投槍上塗抹的毒藥,毒性發作的太慢,甚是無用。我已經調配出了一種簡單易制的毒藥,此毒見血封喉,發作極快,無論中在手臂還是腳踝,都可以在三息之內取人性命。我已經連夜製造出十五壇毒藥,可供貴軍將士使用。”
姜忘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仰天大笑一聲,道:“真是天助我也。”
觀看著長安城東天空的雲朵,黑水靺鞨大酋鐵弗由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喃喃地嘆道:“不好,大事不好。”
他轉回頭,走進帳中,剛要召來親信吩咐事宜,就看到一名火焰教黑衣教衆走進帳內,躬身道:“尊敬的鐵弗由酋長,我國錦繡公主有事想要和你商議。”
鐵弗由有悟於心,微微點點頭,在那黑衣武士的引領下向聯軍帥帳走去。
聯軍金頂大帳之內,錦繡公主緊蹙雙眉,雙手扶住帥案,微微傾俯著身子,緊緊盯著桌面上的軍事地圖,彷彿陷入了異常焦慮的思考。
看到鐵弗由進帳,她輕輕一擺手,揮退了黑衣武士,輕聲說道:“鐵弗由酋長,最近空中的雲朵形狀詭異,似乎非常不妥,你是大草原上第一觀天高手,有什麼見解?”
鐵弗由對錦繡公主淵博的見識立生欽佩之心,躬身道:“公主果然識見過人,依我數天來對天空雲朵的走向形狀和風力強弱的觀察,一兩日之內,在長安東北數百里之內的地帶將會有一場罕見的暴雨。不過公主大可放心,長安城附近不會有較大的雨水。”
錦繡公主嘆了口氣,道:“我已經吩咐下去,讓營中將士收藏好弓弩箭矢,所以這裡的情況我不擔心。但是依你所言,曼陀所在的恆州城正是暴雨的核心,雨水一至,對他們將是滔天災難。”
鐵弗由微微一笑,道:“公主何必擔心,貴國三王子曼陀久經戰陣,經驗豐富,而且他麾下十數萬精銳人馬,面對恆州區區數千守軍,絕不會有任何危險。”
黑水靺鞨和曼陀的鐵騎飛羽隊有過數次過節,甚至有好幾次兵戎相見,被曼陀殺得兵退百餘里,戰死無數靺鞨精銳,丟失了大量的糧草牛羊。鐵弗由心底對曼陀沒有半分好感,只希望他多吃幾個大虧,所以對他的處境毫不擔心。
錦繡公主對他的心思豈會不知,輕紗背後的絕世面容上閃現出一絲冷笑,點點頭,一擡手道:“如此多謝鐵弗由酋長的指教,請。”
鐵弗由又鞠了一躬道:“既然如此,鐵弗由告退了。”說完轉身走出了帥帳。
錦繡公主看他走出帳外之後,立刻一掀帳簾,朝著二王子鋒傑的營帳走去。
“什麼,你要親自率領回鶻、靺鞨和契丹的聯軍增援恆州?!錦繡,你是否太小題大做了?”鋒傑驚訝地站起身,大聲道。
繡公主連忙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鋒傑連忙整容振衣,四外看了一眼,直到確定無人可以聽見才說:“錦繡,何事讓你作此決定?”
錦繡公主低聲道:“曼陀王子一向狂傲,自來行事率性而爲。此次對恆州城久攻不下,定會心浮氣躁,輕敵躁進,對於大雨將對軍隊造成的損害視而不見。若是恆州敵軍乘一兩日之後的大雨掖背突襲曼陀大營,情形危矣。”
鋒傑皺緊眉頭,沉吟不語,默默盤算著錦繡公主所言的可能性,良久才道:“恆州兵馬有這本事嗎?”
“能對縱橫大漠的鐵騎飛羽隊迎頭痛擊,並能夠打贏的部隊,能夠做到任何事。”錦繡公主飛快地將一張戰地地圖在鋒傑面前展開,用手一指一處標記,斬釘截鐵地說:“這裡,恆州西北的葬虎坡,溝壑縱橫,可以藏下數千人馬。此處離恆州北門只有一里之遙,剩下的二王子可以自行設想。”
“但是現在去也來不及了。”鋒傑思索良久,仰天嘆息道。
“我已經做好了接收曼陀軍隊的準備,我到了恆州,無論曼陀所率領的部隊有無受到損折,我都要接替他指揮攻城作戰。恆州戰役對我們合圍長安的整個計劃太重要了,不容得半點差錯。”錦繡公主說到這裡,喘了口氣,又道:“我其實應該一早就有此打算,但是又怕遇上……嘿,如今什麼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要儘快趕到恆州,並做好最壞的打算,我們今夜就出發。”
鋒傑點點頭,道:“好,我會吩咐手下將士實行減兵增竈之策,儘量掩飾各族軍馬離去的痕跡,也會將營寨中的戰旗減少六成,並率軍後撤十里紮營。”
“很好,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這樣一來,長安統帥定會以爲我們想要故示虛弱,誘他出戰,轉而堅守不出。二王子果然機敏。”錦繡公主讚賞地說。
“錦繡,你可以放心,長安城外的營盤將會固若金湯。”鋒傑傲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