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嗤啦啦的哀鳴將張濤從癡癡迷迷中喚醒,他座下的快馬小黑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喘息聲漸漸沉重,已經到了不堪疲憊的極限狀態。
自從當日他夜入恆州城,和城中守將長孫越、劉雄義還有智仙子多番商議,最終還是決定讓他回返長安和兵部尚書通告曼陀戰死和恆州增兵的情況,希望長安方面依照當前形勢,及時應對,派出使者和塞上各族修好,孤立東突厥,希望能夠藉此解恆州之圍。
看到恆州城外漫山遍野的敵軍,張濤心裡也明白,讓恆州守軍死守十天,實乃強人所難,恐怕連死守一天都十分困難。而他最敬佩的大俠彭無望和他那羣鏢局兄弟姐妹仍然被困城中,怎不叫他心急如火。
他連夜混出城,乘馬直奔長安,本來七八日的行程,他不顧死活地打馬飛奔,五日不到便已經來到長安。他喬裝混入敵營,終於被敵軍斥候發現,五騎敵軍快馬四面八方地朝他圍殺過來,他所能做的只有拚命地摧打已經疲不能興的小黑,加快奔跑。但是,敵人的騎兵仍然越追越近,三根黑羽箭擦着他的脖頸飛過,帶走他幾縷皮肉。
“籲──”張濤猛的一勒坐騎:“既然逃不了,何不學學彭大俠和他們一刀一劍地見個真章!”
想到此處,他多日來的疲憊竟一掃而空。只見他抖手拔出腰畔的佩刀,一轉馬頭朝着那五名斥候撲去。那些突厥斥候都是些武功好手,見到敵人回馬殺來,無不見獵心喜,狂吼着圍了上去。
第一個斥候和張濤只拚殺了數刀,便一個擡刀將他手中的佩刀磕飛到半空,那斥候正暗自得意,卻看到張濤從馬上飛身撲了過來,他猝不及防,被一把掀下馬來,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未及起身,便被張濤一拳撞在咽喉上,當場斃命。
剩下的斥候紛紛怒喝連聲,從馬上下來,朝着張濤撲去。那張濤一把奪過斥候屍體旁的單刀,狂吼一聲,衝向剩下的四人。猛烈的刀光在空曠的殺場上涌泉一般閃耀着,張濤渾身的衣物都被敵人的刀刃割成了碎布,身上一瞬間便留下了十餘道血痕,但是他握刀的手反而越來越堅定,出招也越來越兇狠,那四名斥候被他殺得連連倒退,其中兩個人竟被他一刀砍翻在地,氣絕身亡。
“當”的一聲大響,張濤的單刀和另一名斥候的刀絞在一起。那名斥候大聲呼喝着,似乎在召喚一旁的同伴,但是那名斥候卻開始猶豫了起來。張濤用貫滿紅絲的雙眼狠狠地瞪住和他對刀的斥候,猛然擡起膝蓋,用力撞在他的胸腹之上。那名斥候噴出一口血水,軟軟地跪倒在地。張濤大喝一聲,揮刀橫斬,一顆碩大的人頭凌空飛起。
紛亂的腳步聲在張濤耳邊迴響,那僅剩的一名斥候竟然撒腿跑掉了。一抹自豪的笑容在張濤臉上浮現出來,他拖着沉重的腳步,朝着在不遠處歇息的小黑走去。
“皇上,天大之喜!”兵部侍郎侯君集快步走入御書房,在李世民的書案前倒頭便拜。
“噢,”大唐天子李世民這幾日因爲圍城之事憂心如焚,日思夜盼着李靖從定襄前線的戰報,但是,連日來都是毫無進展的壞消息,令他更增煩惱,此時聽到侯君集的話語,立刻讓他精神一振:“君集起來說話,什麼好消息,快快爲朕講來。”
“恆州河北兵馬乘大雨夜襲曼陀連營,殺傷近萬人,東突厥王子曼陀當場喪命。”侯君集一向陰沉的臉色此時宛若雨過天晴一般滿是笑容。
而李世民連日來緊皺的眉峰也頭一次得到舒展,激動地說:“好,很好!”
“更妙的是那些河北兵馬在那一戰全軍覆沒,更省了我們剿滅安撫的功夫。”侯君集壓低了聲音沉聲道。
“國家存亡面前,那些河北人終於懂得如何取捨,雖然我們之間是敵非友,但是他們的精神我還是非常欽佩的。”李世民長嘆一聲,愴然道。
侯君集低下頭默不作聲,書房裡出現了一絲沉寂。
“嗯!那麼河北道的塞外聯軍可曾退卻?”李世民猛然回過神來,激動地問。
“稟告陛下,突厥錦繡公主似乎料到了恆州夜襲之事,曼陀王子剛剛戰死,她就秘密調集圍困長安的十數萬大軍再次圍困恆州,似乎有不奪恆州誓不罷休之勢。”侯君集道。
“她是要爲曼陀復仇,還是另有原因?恆州雖然地處咽喉要道,但是塞上兵馬未嘗不可以繞道而行,避過恆州,直接圍困長安。”李世民沉思道。
“微臣認爲恆州自從河北兵馬全體陣亡之後,已經岌岌可危,最多兩日便可攻下,然後塞上兵馬可以取道恆州直入長安,無需繞道,時間上頗爲划算。而且,屠滅恆州可以爲曼陀報仇,增長士氣,這一節對於塞上聯軍圍攻長安極爲重要。”侯君集沉聲道。
“不錯,換句話說,曼陀的死已經讓東突厥在聯軍中失去威信。如果我立刻從長安派出使節去聯軍營寨遊說,只要恆州守足十日,不,只要四五日,那麼塞上聯軍的團結將會冰消瓦解,而我大唐不需要李靖的回師馳援便可以大獲全勝。”李世民思忖着說。
聽到李靖的名字,侯君集眼中露出一絲強烈的嫉妒,他漫不經心地輕聲道:“其實李靖那六路人馬所能做的只不過是清掃東突厥的殘餘部隊,而東突厥的主力大軍則是在皇上主持下才得以徹底瓦解。”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也不能這麼說。現在恆州城守軍由誰率領?”
侯君集低頭道:“由敗退恆州的長孫越和恆州新兵營統領劉雄義率領。不過,聽說飛虎鏢局的鏢衆也在協助守城,並且發揮了極大作用。”
李世民點點頭道:“聽說飛虎鏢局總鏢頭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想不到他也在恆州助陣,希望他創造奇蹟吧!”
侯君集低聲道:“據說河北叛將姜忘本名彭無忌,乃是飛虎鏢局總鏢頭彭無望的堂兄,二人感情極爲深厚。飛虎鏢局在江湖中的聲譽十分崇高,而彭無望又是鏢局的總鏢頭,影響力極強,若他要爲兄長報仇,必有一批江湖高手響應,對皇上的安全極其不利。此戰過後,無論成敗,彭無望都要剷除。”
李世民一擺手,道:“哎,姜忘死於兩軍陣前,殺他的乃是突厥兵將,和我有什相干。聽李靖將軍言道飛虎鏢局總鏢頭乃是當世奇俠,怎會是如此不講道理之人,我們不必理他。”
侯君集雙眼一眯,露出一絲猙獰的光芒:“皇上,傳聞彭無望曾經得到一把奇刀,可以騰挪變化,殺人於無形,乃是天地神兵。擁有此神兵的彭無望乃是萬分危險的人物,試想如果他突然起意殺進皇宮,有此神兵相助,也不是難事。此人若是留下,終是個禍胎,還是殺之則吉。”
李世民搖了搖頭,道:“此事以後再說,趁着城外大軍人數驟減,現在立刻點齊黑甲衛隊,護送使者出城,我要他們在七日之後,身處聯軍大帳之中。”
“遵命!”侯君集躬身道。
恆州城上的喊殺已經持續了兩天一夜,被鮮血淹沒的城牆成了塞上聯軍精英戰將的墳場。城頭上的漢人高手無數次率領敢死隊衝出城頭,殺入圍城軍隊的陣營之中,狙殺聯軍將領,令人聞風喪膽,而這些漢人高手的領頭人就是力殺曼陀,威震塞上的青州飛虎彭無望。
“報──金羽銀羽隊副首領戰洪陣亡!”一名小校從疆場上縱馬而來,驚慌失措地向錦繡公主稟告。
錦繡公主標槍般立在主帳之中,默然揮手,將他遣回。
帳中的所有將領都木然無語,對於這種噩耗,他們已經習以爲常。
“左衛可戰重傷!”
“右衛跋山河斷臂重傷!”
“雁王卓狠陣亡!”
“閃電邦倫陣亡!”
“烏雲盧方陣亡!”
“飛鳳屠嬌陣亡!”
“屠南隊統領普阿蠻陣亡!”
“左營萬夫長陣亡!”
“右營先鋒將陣亡!”
“中軍親衛隊隊長陣亡!”
“鐵騎飛羽隊副統領陣亡!”
兩天一夜,整個東突厥主帳之中不斷迴響的都是這種悽悽惶惶的戰報。恆州城宛如一隻猙獰可怖的怪獸,將塞上無數最優秀的將領一股腦吞入肚中咀嚼。現在,殘餘三軍將領無人敢到城下指揮作戰,只是不斷讓普通士兵衝在前面攻城。因爲恆州城上的高手已經讓他們杯弓蛇影,心膽俱喪。
最轟動的一次,乃是那個號稱不死飛虎的青州好漢從突厥人架設的雲梯之上飛身而下,在數百精壯士兵的圍攻之下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將看出不好已經開始打馬回奔的突厥族悍將左營萬夫長魯傑連同戰馬一刀剖成兩段,然後如入無人之境般殺回城頭,令當時突厥兵馬本來一片大好的攻勢冰消瓦解,徒勞無功。
“終是敗了,我們終於還是無法攻入這一座堅強的城市。”望着恆州城上滾滾直上雲霄的硝煙,錦繡公主只感到一陣虛弱:“城上一定有一位看破玄機的智者,首先讓無望和他手下的高手襲殺室韋、靺鞨、契丹和回鶻的主要將領,令他們攻城信心大失,持後退觀望的態度,加劇我族與各族的矛盾,再集中全力狙擊突厥族的精銳將領,令我們威信大減,現在各族攻城兵馬都開始虛事應付,不肯全力攻城,只餘我突厥將士獨攻北城,勢窮力窘,不復銳勢。不過,若非無望那世上無雙的勇猛和堅韌,以及那些守城將士的死戰,恆州城必然難以保全。”
錦繡公主緩緩坐回自己的帥椅之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奇怪的是,此時的她不但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遺憾,反而卻有剎那間的輕鬆自在,“這樣也好!”這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令她本人都嚇了一跳。
“難道不是嗎?”心底一個聲音悄然響起:“該做的都已經做到,該付出的都已經付出,在這一場戰爭中,你已經沒有一絲遺憾,又有什麼放不下的。”
“有什麼放不下的?太多了,祖國、親人、大草原,還有他……”這一刻,錦繡公主心搖神馳,渾身微顫,竟然不能自已。
就在這時,錐子羅樸罕一身是血地衝入帳中,單膝跪下,急道:“稟告公主,東南西城的攻城兵馬按兵不動,只餘我突厥族人馬在北門猛攻,傷亡慘重,士卒兵馬俱都勞頓異常,數個萬人隊百夫長以上將領全部戰死,編制混亂不堪。公主,兄弟們堅持不住了!”
“什麼?”錦繡公主拍案而起,大怒道:“連你錐子也撐不住了?”
“啓稟公主,那恆州城乃是鐵板一塊,便真的是錐子也難鑿出個洞來,若是硬攻,只能落個頭破血流。連塞上第一的猛士都已經摺在恆州城上,我實在不忍自己的士卒再去無謂犧牲。公主,求你再施妙計,奪取恆州,不要再強攻了。”羅樸罕說到這裡,思及幾天以來戰死的無數同袍,不禁淚如雨下。
“當初要強攻的是你,現在放棄攻城的又是你。身爲主將,豈能如此反覆?讓我巧施妙計,哼,你跟我出來!”
錦繡公主聳身而起,一把拉住羅樸罕,衝出帳外,朝着恆州城走去。
“你看到那些人沒有?”錦繡公主一指城頭上幾個巍然屹立不搖的身影,大聲問道。
“看到了。”羅樸罕垂首道。
“你看他們和普通人有何不同?”錦繡公主厲聲問道。
羅樸罕仰頭看了許久,廢然搖了搖頭,道:“末將不知。”
“他們和普通人的區別就是,他們已經是死人了。”錦繡公主厲喝道。
羅樸罕目瞪口呆地擡頭仔細觀看,終於漸漸看出那幾個唐人守軍身上早已佈滿了致命的血痕。
“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要對抗的民族,我們就是要和這個便是戰死了也要用屍體去抗爭的民族去拼一個將來。你以爲,戰勝這樣一個民族,可以依靠一兩個異想天開的詭計嗎?”錦繡公主沉聲喝道。
一剎那間,羅樸罕只感到羞愧難當,翻身跪倒,沉聲道:“末將立刻組織精銳再次登城作戰,不破恆州,誓不爲人。”說完轉身上馬,朝着前陣縱馬而去。
“呼!”錦繡公主擡起頭,望着巍然高聳的恆州,長嘆一聲:“無望,也許不久之後,我們就能夠重新再見了。”
“聽說了沒有,金羽銀羽隊的戰洪也戰死了。”黑水靺鞨首領鐵弗由縱馬來到回鶻王子菩薩的身邊,悄聲說。
“知道,又是那個彭無望殺的。”菩薩摸着頭頂,心有餘悸地說。
菩薩曾經率領回鶻精銳衝上過城頭,卻遇上一個血淋淋的舞刀漢子和一羣唐兵橫加截殺。那個漢子渾身浴血,滿頭滿臉都是血痂,樣子恐怖之極。菩薩王子和他對戰數招,就被一刀削中了頂門,一塊巴掌大的頭皮應刀而飛。他只嚇得心膽俱裂,平時的那股子勇悍之氣全都飛到爪窪國去了,連滾帶爬地順着雲梯滑到城下,才撿回了一條性命。此後他就認定了那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彭無望,一見人就大吹大擂,說自己如何在彭無望手下保命而回,彷彿有了天大的光彩。不過要他重新率兵攻上城牆,他可就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了。
鐵弗由的情況和他也差不了許多,黑水靺鞨的精兵排個隊伍,亮亮刀槍,嚇一嚇小族部落的軍隊還綽綽有餘,但是到了恆州城上硬橋硬馬地走了個來回,全軍上下都被死命守城的大唐官兵嚇得不輕,只堅持了兩個時辰的攻勢,就開始消極怠工,無論主帥如何催促都不敢去攻城了。鐵弗由從未親臨前線,所以沒有菩薩的經歷可供吹噓,只好和他聊聊東突厥的窘境聊以自慰。二人心照不宣,都在暗自等待突厥人替他們攻下恆州城。
契丹族的精銳將領一個接一個地被從城上擡下來,阿保甲仍然不甘心,直到城上的一枝白羽箭將他的臉頰射了個對穿,他才醍醐灌頂地回過味來──這樣下去,契丹族的將領就要全數葬在恆州。他那燒殺搶掠的興致立刻沒有了,一個小小的恆州就如此難捱,他日攻打堅城似鐵的長安,如何得了。他一轉念頭,開始考慮和大唐談判的時候可以要多少金銀財物,契丹部隊也開始了磨洋工。
室韋雙雄中的老二風刀扎爾傑從城上披血而回,一條骼膊留在了恆州城頭。有人問他是被何人所傷,他緊閉雙脣,死也不說。直到大哥博古臺苦苦相逼,他才透露,乃是被一位一身紅袍的弱冠少女所傷。一個叱吒大草原的好漢,額爾古納河數一數二的英雄竟然被中原大唐一位紅衣少女砍成重傷,的確是一件醜事,難怪他三緘其口。但是從那一刻起,室韋族的軍隊就開始徘徊不前,他們終於明白,除了大草原上的狼軍,這個世上還有更加強悍兇猛的軍隊,這個軍隊中,便是個女子也是如此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