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的戰旗斜插在土裡,車轅的碎片滿地可見。
大部分屍體都被剝落了衣甲,赤裸的躺在地上,只能從少數屍體上依舊殘存的碎爛淺黃色布片中分辨出他們絕大多數屬於盧龍軍。
漫天烏鴉時起時落,盤旋在荒野上,將屍體上腐肉一點點叼走的同時,也讓酉都弟兄們一個個頭皮發麻。
李誠中帶領大夥兒沿着河岸緩緩前行,一股慘烈悲壯的情緒在所有人心中翻騰,大夥兒都被這一幕震懾住了,沒有一個人有力氣說話。
前行數裡,酉都在河堤上發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堤岸上的屍體堆中,背對着大夥兒,看上去正在啃吃着什麼。
李誠中打了個手勢,大夥兒分散開,向那人悄悄包抄了過去。
離得近了,那人警覺過來,赫然起身,手上卻握着一塊被血浸紅了的麪餅。
這幅場景給酉都弟兄們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這個叫鍾四郎的民夫在屍體堆中啃吃帶血麪餅的故事在李誠中的軍中流傳極廣,最後演化成了鍾四郎吃死屍的恐怖傳說,此後的十年裡甚至能止小兒夜哭。
當然,鍾四郎並不知道將來的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從此後天下間也會有自己這麼一個人物流傳於史書中。
此刻的李誠中確實有些心酸,看着眼前衣裳襤褸的小個子和小個子手上那塊血紅的麪餅,他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他吩咐趙大遞過去一塊肉乾,小個子鍾四郎遲疑着接了過來,又看了看手中的麪餅,似乎有些捨不得扔掉。
趙大又遞過去一塊新鮮的麪餅,鍾四郎才終於將麪餅捨棄,開始大口啃肉,大口吃餅。
鍾四郎是隨同民夫營輜重隊首批啓程離開魏州的,當汴軍和魏博軍追擊掩殺的時候,他沒有瞎跑亂撞,而是緊緊跟隨着盧龍軍中軍的旗號逃跑。
對於盧龍軍大隊的追擊,汴軍騎兵很有經驗的採取了零敲碎打的戰術,他們衝到盧龍軍的後隊中,每次分割出幾百名逃在最後的士卒,然後予以殲滅。
等汴軍和魏博軍大隊跟上後,再次追上盧龍軍,繼續着分割。
在逃跑的過程中,你不一定要比追兵跑得快,你只需比同伴跑得快就行。
鍾四郎雖然個子矮小,但跑動起來卻極有耐力,他始終跑在盧龍軍大隊之中,沒有落到後面,也因此避免了被屠戮的厄運。
可是,躲過了汴軍和魏博軍的追擊卻不算完,當鍾四郎隨盧龍軍大隊逃至永濟渠時,卻遇到了半路打劫的強盜。
強盜名爲“成德軍”,強盜頭的名字叫王鎔。
成德軍原是河北三強鎮之一,但很不幸的是,當王鎔上位之後,西有河東,南有魏博、宣武,東北有盧龍等強鎮對其形成包圍和打壓,所以這兩年一直不太好過。
原先成德軍是依附河東的,但後來河東軍被劉仁恭打敗了,所以這兩年轉而依附盧龍軍,唯盧龍軍馬首是瞻,節度使王鎔也一直仰劉仁恭鼻息而存活。
此次劉仁恭南征,王鎔以各種理由沒有隨同,劉仁恭也不以爲意,以成德軍那點兵力,盧龍軍真的不放在眼裡,劉仁恭甚至覺得這樣也挺好,在兼併魏博後就可以不用給王鎔分地盤了。
可如今盧龍軍敗了,趁人之危的事情在這個年代還確實是一種慣例。
於是成德軍按慣例出牌,從腹背上給大敗的盧龍軍狠狠捅了一刀。
之前雖然敗逃但仍然保持建制的盧龍軍中軍精銳在這一刀之下徹底的潰散無餘,潰兵在成德軍的掩殺下被擠到永濟渠中,當場死傷無數。
鍾四郎比較機靈,他躲到河堤下,以死屍蓋住自己,然後趴在那裡沒有亂跑,等成德軍追着盧龍軍去遠了,才逃離了這片戰場。
離開戰場後鍾四郎去附近的村莊轉悠,想找點吃的,可是成德軍在殺人劫貨方面幹得確實漂亮,附近幾十裡範圍內杳無人煙,所有村子都被洗劫得乾乾淨淨。
鍾四郎晃悠了兩天一無所獲,不得已再次回到這裡,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點東西。
可是他仍然大失所望,成德軍打掃戰場的時候連戰死士卒的衣服都扒拉走了,豈會給他留下吃食?最終能找到的也只是幾塊被血浸透了的麪餅。
以上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李誠中問完後嘆了口氣,酉都弟兄們則早已氣炸了肺。
大夥兒咒罵着成德軍和節度使王鎔,連王鎔自己都記不清楚的前代遠祖也倒了大黴。
周砍刀更是氣得跳着腳的罵成德軍,最後乾脆指着王大郎鼻子道:“你們深州人都是白眼狼!” 王大郎當場就急了,大怒道:“深州人可不都是成德鎮的,某是盧龍鎮的!姓周的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深州東北部連帶州城屬於盧龍軍的地盤,西南部則屬於成德軍,周砍刀稀裡糊塗,對這方面分得不太清楚,此刻氣急之下,便不免遷怒於人。
張興重是這方面的老行家,皺着眉道:“大帥也是深州人,可不見得就是成德鎮的。
” 周砍刀有些明白過來,知道自己理虧了,但他的憤怒沒處發泄,面對王大郎的怒目相視,只好當做沒看見,只是鼻子裡“哼”了一聲。
氣憤歸氣憤,大夥兒也都知道此刻只能口頭上發泄發泄而已,至於將來能否報了這個仇,誰心裡都沒底。
這一次盧龍軍是徹底傷着了元氣,數萬弟兄戰死在南征的路上,也不知還要多少年才能緩過勁來。
尤其是大帥衙內軍、霸都騎、山後子弟、銀葫蘆都等多支軍隊的戰歿,讓盧龍軍精銳幾乎損失一空。
在知曉大軍一些內情的將門世家子弟張興重看來,盧龍軍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上得了陣的軍隊了,那些傳統老牌部隊的被消滅,用張興重的話來說,對盧龍軍是一種“傷筋動骨”的慘痛。
四處搜檢了一番後,酉都失望的發現,成德軍確實打掃得很乾淨,地上還剩下的只有破爛。
除了軍甲衣裳之外,尚能使用的完整刀槍也一點不剩,就連折斷的木槍上的鐵槍頭都取走了,除此之外,連破車上的鐵皮和鐵釘也居然被撬了下來帶走。
找不到可用之物的酉都重新整隊,準備從淺水處跋涉過河。
整個搜檢過程中鍾四郎都表現得非常積極,上上下下幫忙起來也異常活躍。
看着整好隊列的酉都要開拔北上,鍾四郎在一邊嚅囁的道:“某想……”卻還是沒能說出口。
李誠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上下打量了一番鍾四郎:“想要當兵?” 鍾四郎點了點頭:“某當年應募的就是健卒……” “那爲何入了民夫營?” “他們嫌某個頭矮小……”鍾四郎臉一紅,期期艾艾道。
李誠中點了點頭,道:“唔,個頭矮小啊……確實是有些……”鍾四郎頭頂只到李誠中胸口,以李誠中的估量,大概只有一米五十多的樣子,在燕趙大地上確實算得很矮了。
鍾四郎聽李誠中這麼一說,臉上失望之色立顯:“某真的想當兵……”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儘量表白着自己的心願,但心裡其實已經覺得希望不大了。
李誠中轉頭望了望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咱們收人麼?”除了伙頭以上軍官的任免需要上級命令外,在健卒營這種新募的營頭裡,軍官在戰時是可以隨意招人的,李誠中有這個權力,且他的權威已經初步被酉都全體弟兄認可了。
但他目前正式軍階只是陪戎副尉、從九品下,酉都還有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三個和他平級的軍官,他必須徵求這三位的意見。
姜苗是慣例性的點頭,對於李誠中的決定,他一貫贊成。
張興重是老行伍出身,他對李誠中道:“可以,但回去後需要向上官報備,否則這位弟兄拿不到軍餉的。
” 周砍刀則有些異義:“可以是可以,但這小子……能拿動刀麼?”眼神睥睨着鍾四郎,略微有些不屑。
聽到周砍刀的質疑,鍾四郎有些激動,漲紅了臉大聲道:“某雖然個頭矮小,但一樣敢於搏命!” 李誠中向周砍刀笑了笑:“咱們現在缺人手,不如讓他先幫趙大如何?”其實就算李誠中堅持將鍾四郎直接收下當兵,周砍刀也是不會反對的,自從幫他報仇之後,李誠中在他心裡的分量已經很重了。
更何況是安排鍾四郎去幫助趙大,嚴格算來,只能是火頭軍。
李誠中在堅持手下鍾四郎的同時,等於變相給了周砍刀一個臺階,這個臺階給得很舒服,充分尊重了周砍刀的意見,周砍刀心裡很滿意。
聽說李誠中願意收自己當兵,鍾四郎歡喜異常,至於幫助趙大搞搞後勤什麼的,他完全不在乎,能夠從軍當兵的心願已經達成,他不敢苛求太多,就算是火頭軍,那也是兵,一樣是可以拿軍餉、到了危急關頭提刀上陣的正兵。
趙大得了這麼一個幫手,自然大爲滿意,鍾四郎也輕車熟路,對後勤事務上手相當的快,他牽引着牛車在前,趙大則舒服的空手跟在了後面。
見鍾四郎在盧龍軍大敗的情況下還願意從軍,而且表現得如此積極踊躍,李誠中忽然有些內疚,他覺得其實就算滿足鍾四郎的心願,讓他正式提槍拿刀上陣對敵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於是過去輕聲安慰了鍾四郎兩句:“別以爲自己個頭矮小就不能當個好兵。
” 鍾四郎一愣,眨巴着眼睛,望向李誠中。
李誠中回頭看了看周砍刀,見周砍刀沒有注意到自己,就小聲道:“打仗不是光靠身體的,關鍵還得動腦子。
”見鍾四郎若有所思,便繼續道:“你知道西方有個叫拿破崙的嗎?” 鍾四郎疑惑的搖搖頭。
李誠中一笑:“那傢伙個子跟你一邊高,他後來成了元帥,統領大軍征服了很多國家!” 鍾四郎聽着,眼神中頓時放出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