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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巢起兵之後的這幾十年中,尤其是九世紀之末、十世紀之初的這十年裡,整個大唐天下都沒有幾天寧靜日子。朝廷敕令不出京畿,地方藩鎮動輒刀兵,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到了後天又聯合起來打別人,可謂風雨飄搖、亂象叢生。
這是一個武將地位發展到頂峰的時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什麼天皇貴胄,什麼鴻儒名臣,什麼士家大族,統統被武將們打翻在地,毫不留情的踩於腳下。
在這樣一個時代,任何以某某屬性分析社會現狀得出所謂“天下割據之歷史必然性”之類的話題,都是虛假的,完全經不起推敲的。
所謂朝廷弱勢導致地方崛起,天子無法控制藩鎮,這是以果代因,用結果來解釋內因,換句話說就是將藩鎮強勢導致天子羸弱這句話顛倒過來,用以闡述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是無法令人信服的。如果非要這麼解釋,很輕易就能找出兩個例子將之駁斥得體無完膚。遠一點的例子有安史之亂,近一些則有黃王之變,這兩次被評爲“摧毀朝廷統治根基”的動亂,實際上對於中央威權而言遠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麼嚴重,甚至可以說對於中央實權而言有一定程度的凝聚作用。
通過平滅這兩次動亂,肅宗朝廷和僖宗朝廷比其前代反而擁有了戰鬥力更強,且更能如臂使指的軍隊。朝廷直接掌握的軍隊對於地方的威懾力要強出許多。事實也證明,這兩次平滅動亂的最初幾年裡。朝堂的聲勢大漲,各地藩鎮對中央律令無不敬畏遵循。
後世有人試圖從“經濟基礎”的角度來分析這一時期,繼而提出地主莊園經濟導致了地方割據,但由此推導出來的結果卻與現實不同。地主莊園盛行的恰恰是相對而言對朝廷最爲順服的江南地區,同時也是朝廷錢糧的主要來源地,而割據勢力最強的中原、河北、河東、隴右等地,豪強士紳們反而被摧殘得奄奄一息,甚至幾近絕跡。
如果想要理清一點頭緒。搞清楚一點脈絡,或許可以不用以那麼複雜的眼光來看待。最簡單也許最直接,也最指核心的一種解釋就是——職業士兵的崛起。
大唐軍制的演變經歷過三個時期,唐初之時爲府兵。府兵即都督府、軍府之兵,平時務農、戰時爲兵,戶籍由軍府掌握,出征時歸於朝廷任命的折衝將軍之下。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可以很好的避免將領擁兵自重的隱患。但這種兵制很大程度上沿用了屯兵的形制,當土地兼併嚴重、人口流動盲目之時,依附於土地的府兵便失去了根基,成爲了只在籍本冊頁上的虛擬名號。
這種狀況到了開元之後爆顯出來。玄宗皇帝不得不取消了府兵制,而改以募兵制。軍隊由鎮戍各地的將軍們徵募,由將軍們選拔和裁汰。爲了減少錢糧轉運的巨大消耗,朝廷逐漸以駐地自籌代替中樞調撥,於是軍政統管的節度使真正意義上形成了。這是第二個時期。而這一軍制的轉變也立刻顯現了其威力,開元、天寶之際。唐軍對外作戰勝多敗少,威服四夷,震懾天下。
當然,這種做法也導致了節度們尾大不掉之勢,由此而朝廷軍權衰落,禁軍無法與鎮軍相抗。
大唐朝廷是沒有服役年限這一說法的,許多士兵在戰鬥過程中逐漸顯露出才華,經過歷次戰事的洗滌而成長,這樣的士兵戰鬥經驗異常豐富、軍事嗅覺異常敏銳,平時可帶兵,戰時可衝陣,任何一個將軍都不可能放任這樣的士兵退出軍隊,於是很多士兵服役越來越長,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直到老。他們以廝殺爲職業,以作戰爲己任,除了戰鬥之外一無所長,不務農、不經商、不爲工、不科考,全家老小全靠軍餉、繳獲和賞賜爲生。這就是第三個時期,職業士兵的誕生。
許多老兵立功後升遷爲軍官,然後將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給子弟後輩,後輩們繼續從軍,再立新功,再傳給下一輩。於是職業士兵階層發展壯大,發展到後期便出現了職業軍將世家,世代從軍,以征戰爲業。他們不關心誰是將主,不關心誰是節帥,只關心自家利益,換句話說,誰能給自家帶來好處,他們便擁護誰爲將主。一旦將主或節帥做了出格的事情,那麼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將頂頭上司拋開,重新擁立新的節帥。他們無意於響應朝廷大義恢復朝廷權威,更不關心節帥是否壯大能夠號令天下,他們可以爲節帥對抗朝廷,也可以爲朝廷攻打節帥,一切只看是否能爲自家帶來好處。
這就是藩鎮割據百年,大唐卻仍舊好生生的享有一統的原因。所以說這是一個職業士兵最輝煌的時代,職業士兵中的代表人物武將們地位最崇高的時代。
當這種狀況發展到頂峰的時候,一場黃王兵亂髮生,所有的職業士兵和武將們忽然意識到,原來天子也會被泥腿子們趕出皇宮,在面對一羣如此不堪的草民之時,朝廷竟然毫無辦法,以致地痞無賴竊據大寶,平頭百姓耀武揚威。於是他們不淡然了,他們在鎮壓亂兵的過程中越是發現泥腿子們在軍事上的無能,就越發對朝廷嗤之以鼻。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泥腿子們都能稱帝稱王,我等爲何不可?至不濟謀個大將軍、節度使之類的高官,也是光宗耀祖之事!
在將這場席捲天下的動亂武力鎮壓的過程中,職業士兵和武將們開始尋找和擁護自己的代理人,並在戰後向周邊弱小的其他勢力蠢蠢欲動。於是刀兵肆虐,烽煙燃起,黃王死後天下不僅沒有太平,戰事卻更加頻繁。
到了光化、天覆年間,實際上亂象已經基本能夠梳理出脈絡,因爲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實力弱的藩鎮被兼併得差不多了,天下間的形勢可以隱約瞧出一些端倪。
粗略算下來,整個大唐有四處動亂之源。
以長安爲中心的京畿、關內地區。這裡主要是朝廷、鳳翔、涇原、汾寧等諸勢力爭奪中央控制權的亂戰。其特點是內侍和相公們反覆政變、節度使不停帶兵進京、天子隨時打鋪蓋出逃。
河北、河東之地的連場大戰,主要是宣武軍對河東軍、盧龍軍的猛烈打壓。其處軍威最盛、廝殺最烈,動輒血流成河、村鎮被屠。
兩川之地,節度使王建經營蜀地,征討顧彥暉。這裡遠離中原,還算稍顯安定。
江南的亂源主要在淮南節度使和鎮海節度使之間,楊行密和錢鎦你來我往,反覆爭奪這片經濟、人口逐漸發達的地區,以爲將來稱霸的根基。
事實上,在原有的歷史脈絡中,大唐滅亡後的形勢已經於此時初見端倪。如果歷史不做改變的話,東平王朱全忠將依靠宣武軍強大的武力建立大梁,李克用將繼續打着大唐的旗號對抗朱氏直至李存勖篡立,王建也將在兩川建立蜀國,楊行密和錢鎦則會成爲吳國和吳越之主,繼續不停打下去,而盧龍方面,劉氏則將成立燕國。
這樣的形勢非常混亂,如果非要找一個主要矛盾的話,應該在河北、河東戰場,而非京畿、關內。
河北、河東戰場分作兩地,實則爲一。河東面對的是宣武軍主力,盧龍面對的是宣武軍的僕從義武、成德和魏博。在天覆元年的九月之間,雙方聚攏實力,一場新的大戰作勢欲打。
在取得河東方面的諒解後,遼東郡王劉仁恭壓下了反對應援的聲音,開始爲盧龍的未來奮力一搏。盧龍軍偵騎四出,糧草雲集,大軍整裝,隨時準備向義武、成德和魏博三鎮動手。
大軍已經做好了準備,但劉仁恭在帥帳之中苦思良久,還是決定親自去自家二郎劉守光的營寨一趟。他想要和劉守光好好談一談,大敵當前,雖然他以大帥的身份強行壓下了反對意見,但還是希望能夠從心底裡說服自家二郎,取得以劉守光爲首的一派盡心支持。
實際上劉仁恭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這種行爲是相當怪異的舉動,從公義上說,他是全軍主帥,從私義來講,他是劉守光的父親,無論從哪一點講起,都不應當是他主動去找劉守光,而是應該將劉守光喚至中軍。這種做法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劉仁恭自己都沒有想過的潛在意識——父子之間已經產生了裂隙,他已經對自家這個兒子有所忌憚了。
劉仁恭直入義兒軍大營,無人敢於攔阻,也無人會去攔阻,他一邊思索着怎麼說服自己兒子,一邊就來到了劉守光的大帳。
劉守光不在營中,所以也沒有人出來迎接,只有幾個慌亂的值星軍官匆忙向劉仁恭行禮,然後告訴他劉守光外出辦理軍務。
劉仁恭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他“唔”了一聲,隨意道了句:“去尋他,某在帳中等候。”便挑簾而入,連值星軍官追在屁股後面的“劉管事在內”這句話也沒聽清楚。
直到坐于帥案之後,劉仁恭才發現邊角上趴伏着一個人,正瑟瑟發抖,頭埋於氈毯之上,看摸樣似乎很熟悉。
劉仁恭一愣,道:“何人?”
那人擡起頭來,一臉慘白道:“見過老爺。”
劉仁恭一看,卻是內宅管事劉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