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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李誠中的“好朋友”,韓全誨對李誠中推薦來的張茂安相當信任,張茂安入京之後便受重用,先入印信監,然後很快得到提拔,到了鳳翔之後提爲印監令,掌天子印綬。
張茂安沒有什麼實際的權力,但這個位置卻極其關鍵,接觸天子的時間甚至比韓全誨還要多,對天子和皇室的瞭解也非常熟悉。這個優勢平時顯現不出來,亂時才得見其機要。此刻張茂安將所思所想輕輕一點,隨即令韓全誨和張居翰目瞪口呆,繼而生起撥雲霧見青天之感。
三人一通議論,然後立刻開始行動。韓全誨帶上張居翰和張茂安入行在求見天子,小黃門見是韓全誨,連忙躬身引進大門,值守的神策軍士猶豫着上前攔阻道:“中尉是否稍待,某去通稟一聲。”
卻被韓全誨怒目瞪視,厲聲道:“咱家面見天子,何時需要通稟?閃開一旁,休要聒噪!”
神策軍士不敢再說,退到一旁,韓全誨等揚長而入。路上,韓全誨鐵青着臉道:“神策宿衛,向掌於中尉之手,往昔之時,哪有此事?如今連個小卒也敢擋路了,可恨之極!”
張居翰和張茂安都相顧嘆息。
天子行在本就不大,穿過兩個院子,便來到天子所居的麟德殿。說是麟德殿,其實不過是三間聯排大屋而已。
到了麟德殿前,卻聽殿內傳來一陣琵琶聲,伴着琵琶聲,有女子唱道:“飄搖且在三峰下,秋風往往堪沾灑。腸斷憶仙,朦朧煙霧中。思夢時時睡。不語常如醉。早晚是歸期,穹蒼知不知。”卻是一曲《菩薩蠻》。
韓全誨等人駐足,默然片刻,張居翰低聲問道:“此曲何人所填?”
張茂安答道:“大家所作。”
張居翰哀嘆:“此曲不祥,大家已有窮暮之心……”
韓全誨鐵青着臉“哼”了一聲,也不通稟,帶着張居翰和張茂安直接掀簾而入。卻見天子坐於胡凳之上,懷中抱着琵琶,一宮裝妃嬪侍立一旁,眼中猶含淚水。卻是昭儀李漸榮。
韓全誨等三人行禮後向天子道:“大家,有密事啓奏,請李昭儀出門侍候。”也不等天子發令,自讓李漸榮出門,在門口守着。
天子道:“韓中尉所爲何事?李昭儀身子弱,還請韓中尉替李昭儀加件裘麾。”
韓全誨一邊讓張茂安去寢室尋了件厚裘出門給李昭儀披上,一邊道:“大家,事機不妙了!”
天子這幾年來一日三驚,早就已經對所謂“大事不好”、“事機不妙”之類的言語麻木了。聽韓全誨來了這麼一句,也不過揮了揮手,道:“中尉就直說了吧,究竟又怎樣了?”
韓全誨於是把李茂勳戰敗。投降宣武的事情說了,天子聽後默然片刻,無奈道:“岐王敗了,徹底敗了……敗了也好。敗了便可以回長安了……回長安了,就有吃食了,不用餓肚子了……”
韓全誨冷笑道:“大家想得甚好。可惜事與願違……”向身後一讓,將張居翰指給天子道:“此乃德卿,不知大家可還認得?”
張居翰去盧龍擔任監軍之時,天子還沒有登上皇位,但僖宗朝便已是樞密承旨、太府令,是內廷中有數的大宦官,天子依稀有些印象,辨認了一會兒,終於認了出來:“這不是張太府麼,你怎麼來了?對了,你是到……”
張居翰拜伏於地,哭道:“大家……”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韓全誨在一旁道:“德卿在盧龍做監軍使,奉了燕王之令,來見大家的。”
天子眯着眼睛想了片刻,道:“燕王?是那個營州都督李誠中罷?唔,他如今是盧龍節度了……他讓你來見吾,有什麼事麼?是來致謝的麼?呵呵,這就不必了,又不是吾的功勞,都是韓中尉他們的功勞,謝吾就不必了,呵呵……”
張居翰心中一酸,磕頭道:“臣……死罪!”
韓全誨不耐煩道:“德卿,快些說事,時間緊迫,來不及虛禮!”
張居翰深吸了口氣,道:“朱氏逆賊,兵圍鳳翔,此事已天下沸揚。燕王早已下定剷除奸賊之決心,決意恢復大唐朗朗乾坤,奈何勢單力薄,尚無力進擊朱賊。故此命臣前來鳳翔,面見大家,商議一個妥善的辦法,以存大唐社稷!”
天子呆呆的看着張居翰,良久,眼眶忽然紅了,喃喃道:“大唐社稷……大唐社稷….存得了麼?封了那麼多王出去,卻不見有一個忠心的,吾在鳳翔困了那麼久,至今也不見一兵一卒……”
韓全誨道:“大家怎麼說這般喪氣話?勤王詔書一出,天下響應,晉王已經點起大軍,正在晉州和朱賊廝殺,蜀王也已經兵入山南,燕王派了專人,前來扣闕面聖,這不都是忠心麼?大唐天下垂三百年,功德自在人心,怎麼就存不下去了?”
張居翰也拼命點頭,道:“大家一定要振作,振作啊!”
天子咯咯一笑:“好吧,振作,嘿嘿,燕王讓你來,想要說什麼?”
張居翰道:“朱賊已在洛陽整修宮室,此事天下皆知,大家若是離開鳳翔,必然要被挾持去洛陽,一去洛陽便恐遭禍害。燕王命臣前來,想要請大家移駕幽州……”
天子皺着眉看向張居翰,又看了看韓全誨,忍不住嗤笑道:“移駕幽州?吾聽了中尉的話,移駕鳳翔,結果如何?就算朱賊不來,岐王就會善待吾了麼?吾顛沛流離十多年,早就看透了,移駕何處不都是一樣的麼?再者,怎麼移駕幽州?城裡都是鳳翔軍,城外都是宣武軍,你們說說,吾怎麼移駕?”
所謂“移駕幽州”,也不過是韓全誨、張居翰、張茂安三人想出來的說辭。這是根本辦不到的,於是張茂安湊了上去,向韓全誨和張居翰道:“陛下確實無法成行,中尉和監軍就莫再提了。不過小臣倒是有個主意,卻不知是否可行,還請中尉和監軍也幫着琢磨琢磨。”
韓全誨立刻配合道:“快說!”
張茂安道:“朱賊定是要劫持陛下去往洛陽的,這恐怕改變不了。陛下若是去了洛陽,自然九死一生——小臣言語無狀,還請大家恕罪,因此咱們得想個主意。就算陛下去了洛陽,也能保住大唐社稷,不令朱賊奸謀得逞。”
天子看着張茂安,不置可否,韓全誨和張居翰都催促他快說,於是張茂安續道:“乾脆,趁汴軍還沒入城,咱們抓緊時間辦好這兩件事:一,請立太子並監國。大家一旦有難,便請太子身登大寶;二,請中尉和監軍使護着太子悄悄潛離鳳翔,前往幽州……如此。就算陛下被朱賊擄到洛陽,也無性命之憂了。到時候朱賊不得不依仗陛下,哪裡還會加害陛下呢?”
韓全誨和張居翰當然早就知道這個主意,張居翰還不太擅長演戲。臉上微微一紅,不發一言;韓全誨則裝作大喜過望,向天子叩首:“此計大妙。請大家速速決斷!
天子本來不抱任何希望,並且一直覺得眼前的三人是在做戲,但聽了這個主意後,也不禁意動,暗自沉吟,細細思索其間的利弊,想來想去,都覺得無論韓全誨、張居翰和張茂安究竟存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居心,這條計策確實是保住自己性命的最好辦法。
過了片刻,天子緩緩點頭,韓全誨、張居翰和張茂安大喜。
但天子又猶豫道:“爲何不去河東,晉王一向侍吾以忠,且河東軍兵威強橫,太子去往河東,好歹也有個依仗。”
張居翰立刻道:“萬萬不可!晉王雖然忠心,但河東爲宣武征伐的一線首要,去歲之時,曾被宣武軍圍困達半年之久。且河東與宣武連年大戰,早已睏乏不堪。不瞞大家,臣在晉王身邊日久,深覺實事艱難。太子若是去了,便是自陷險地之舉,實屬不智啊。”
天子想了想,覺得張居翰說得有道理,但仍然有些擔心:“就是不知燕王是何等人物,對大唐是否忠心?”
韓全誨神秘一笑,道:“大家不必多慮,不瞞大家,燕王實乃天家血脈!”
天子大奇:“吾怎麼不曾聽說?”
馮道和韓延徽請張居翰轉交的奏摺中,專門提及過李誠中的身世問題,並言之鑿鑿的證實,李誠中屬襄王一脈,是李熅的嫡孫!這條理由也是幽州文武認爲李誠中應當封王的一個重要原因。
韓全誨催促張居翰將奏摺呈上,天子隨即展開閱覽,他先是看了開頭的幾句,奇道:“李節度封王的詔書早就發了,怎麼還來求告?”
韓全誨便將崔胤擅壓詔書的推測說了,於是天子點了點頭,繼續閱覽。
等看完之後,天子長舒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只不過,襄王當年僭稱僞帝,被朝廷斬了,卻不知燕王怎生想的?”
天子說的是中和之變的故事。當時僖宗皇帝在位,被田令孜挾持到了漢中,汾寧節度使朱玫在長安擁立襄王李熅爲帝,改元建貞,以圖把持天下大權。事敗後李熅被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斬殺,只當了幾個月的傀儡皇帝。公平來講,這件事情中,襄王李熅並無篡逆之心,是實打實的受害者,僖宗皇帝也沒有怪罪過他,王重榮將李熅的首級送到漢中行在的時候,僖宗皇帝還着實爲他感傷了許久。
現在天子談到這件事情,並沒有擔心襄王后人是否會篡逆的想法,反而是擔心李誠中會不會對襄王的死耿耿於懷。
張居翰道:“襄王當年也是爲形勢所迫,情非得已,要怪就怪擾亂朝綱的朱玫,大家想必能夠諒解。襄王被王重榮所殺,與天家無干,對此,燕王是很清楚的。總是天家血脈,怎麼可能記恨在心呢?大家不必多慮。”
這件事情揭出來,令天子忽然又重新振作起來。他振作的不僅僅是自家有了活命的機會,而是因爲他完全沒有想到,李唐皇室居然重新有了可以掌控的軍力!這可是李氏數十年來莫不孜孜以求的願望,卻於不經意間實現了,哪怕這支軍隊的掌控者是襄王后裔,那也是皇室血脈!
天子沉如死水般的內心又重新激盪起來,他的眼神逐漸明亮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