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韓延徽年輕,又出身河北,從來不曾接觸過這位天子,所以他壓根兒不清楚,這位天子對皇權的渴望早已深入血脈,這種渴望絕對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天子爲了得到他認爲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做過的事情,讓任何人回想起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天子即位的第一年,他爲了掌握皇權,立刻向鼎力扶保自己登基的大宦官楊復恭開刀,詔李茂貞和王行瑜率兵入京,將楊復恭消滅的同時,也將北衙禁軍打成了殘廢。
大順元年(890年),李克用在和赫連鐸爭奪蔚州的戰事中失敗,天子認爲這是收復河東的最佳良機,於是派軍征討河東。結果……這一戰成了禁軍最後一次對京外的主動進攻,從此之後,禁軍只能龜縮於京畿之內了。
景福二年(893年),不甘忍受失敗的天子再次雄心勃勃的想要有所作爲,他重募禁軍,準備討伐桀驁不馴的李茂貞。可惜禁軍還沒有步出京畿,就被搶先打上來的鳳翔擊敗,天子只能依靠宰相杜讓能主動承攬罪責來避禍。
光化三年(900年),天子與宰相崔胤達成同盟,想要剷除宦官,可惜醉酒誤事,反爲中官所趁,被中官們囚於少陽院。忠心於天子的朝臣被殺了好幾十個,直到宣武軍第一次宣佈進京勤王后,他才得以脫身。
至此爲止,天子在中官、朝臣和藩鎮中間左右搖擺,終於將願意支持自己、能夠支持自己的最後一點力量全部敗光。
現在天子似乎又看到了恢復中樞的希望,一心想要重振河山,故此對於韓延徽“北狩”的提議不予理睬,這也是必然的了。
心頭沉重的韓延徽茫然離開了宮城。在回館驛的路上,他感到自己已經看不到什麼希望了。
四月初八,韓延徽整束朝冠,拋開了心中的所有雜念,振作精神,前往宮城,參加天下諸侯會盟。
辰時,洛陽全城戒嚴,定鼎門大開,居住在各坊中的諸侯或專使沿定鼎門大街彙集門前。皇城正門外人聲鼎沸。
唱名聲中,諸侯或專使們涌入皇城,過天津橋,過天樞直道,過端門、應天門、乾元門,登上乾元殿。階下隨從成羣,諸侯和專使們帶着心腹臣僚進入殿內,向天子虛位叩首之後,於各自排好的案後端然趺坐。
會盟由樑王親自主持。宣讀天子口諭,祭拜天地等等儀程之後,便進入到會盟的環節。
“以都畿道之東都、陝州、汝州、懷州爲天子供養,自今日起。還政於天子,各州縣官吏俱由政事堂任免……效三代之治,以樑王、蜀王、吳王、岐王各加相銜,分自遙領政事堂一年。諸君可有異議?”
“無異議。”
“無異議。”
“可。”
“可。”
“反對!遙領政事堂者,爲何沒有燕王?”韓延徽出列高呼。
……
“以汴州爲都,建樑。轄地爲鄭、滑、許、豫……等三十二州,屬地自決、自委官吏、自募軍甲、自納稅賦……可有異議?”
“無異議。”
“無異議。”
“可。”
“可。”
“反對!衛、魏、貝、德等河北道南部十州,向爲盧龍所有,何故納入樑地?”韓延徽再次出列高呼。
“燕王若想與盟,必得同意退出上述州郡!”敬翔冷冷道。
韓延徽還想再說,樑王擺手不耐道:“天下諸侯議定,你一家反對,不在考量之內。”言罷,就見殿內各家諸侯和專使都幸災樂禍的冷笑連連。
……
“以青州定都,建齊,轄地爲緇、青、密、登、萊、棣、滄等州,屬地自決、自委官吏、自募軍甲、自納稅賦……可有異議?”
“無異議。”
“無異議。”
“可。”
“可。”
“反對!棣州、滄州爲盧龍屬地,淄州之博昌有某家駐軍,何故納入齊地?”韓延徽又一次出列高呼。
這回涉及齊國,王師克拉下了臉皮,已經全然不顧曾經與盧龍軍結成的親密盟友關係了,他出列駁斥道:“博昌本爲平盧轄地,盧龍軍越境而入,佔據博昌,卻好意思說‘何故納入齊地’,真是可笑至極!至於棣、滄二州,原本也不是盧龍所有,當爲故義昌所屬,義昌已滅,自然可入齊國之地,韓使就不要強辯了!”
韓延徽冷笑:“盧龍軍越境而入?卻是爲何而入?當年若非你家兄弟一再懇求,盧龍會趟這渾水麼?你們和宣武打得死來活去,天下藩鎮之中,又有哪個理睬過你們?真是忘恩負義之徒!”
王師克臉上一紅,怒道:“天下形勢已變,大唐動盪百五十年,正是天下承平之時,盧龍想要因一己私慾而至天下百姓罹難,卻要問問某家軍士答不答應!”
……
“以潞州爲都,建韓,轄地爲潞、沁、儀、相等州,屬地自決、自委官吏、自募軍甲、自納稅賦……可有異議?”
“無異議。”
“無異議。”
“可。”
“可。”
“反對!潞、沁、儀爲晉地,晉王沒有派遣使者前來,這裡便擅自議決他人土地,實爲僭越!再者,相州爲盧龍之地,怎可劃入韓之所有?盧龍絕不承認韓國,盧龍軍絕不退出潞州!”韓延徽繼續高呼。
河東三家專使任圜冷笑斥責道:“晉王已故,李亞子無天子冊封而任意繼之,這纔是僭越!至於潞州,你盧龍軍霸佔上黨地區,某等河東諸將正要討伐,卻來這裡聒噪,真不知羞!”
……
每次樑王宣讀完分封國土的草詔,凡涉及盧龍之事。韓延徽都起席而爭,最後終於招致衆怒。座中荊南留後趙匡明惡狠狠的瞪着韓延徽道:“如今天下承平之際,唯爾盧龍三番兩次抗拒不遜,姓韓的,爾要試試某手中寶劍鋒銳與否麼!”
韓延徽淡淡一笑:“天下承平?你們真信?”
趙匡明大聲道:“此刻天下諸侯羣集於此,正要歃盟以定,爾等盧龍若敢不尊,某必提兵誅之!”
……
隨着樑王宣讀的一條條草詔獲得諸侯們的認可其實早在與盟之前便私底下認可了,樑王命請上天子依仗,就在金車大輅、袞冕之服、校音之樂懸、紅漆門楣、紫木階梯、戟鎩、彤弓、斧鉞、秬鬯等九物。置於皇位階前。
此爲九錫之禮,是天子賜給諸侯的九種禮器,爲最高之禮,非開國諸侯不可享用。
又擡上午、羊、豬三牲,就在殿上宰殺,三牲之血混與一缶。
樑王領諸侯和專使於階前對九錫而叩拜九巡,各自上前,手沾牲血,塗抹於額頭和嘴脣之上。此爲歃血而盟。
乾元殿中只韓延徽孤立於後,不願歃盟,樑王問:“盧龍使者,不願歃盟否?”
韓延徽搖頭:“此盟不法。盧龍不誓。”
樑王終於忍不住了,喝令殿前班值將韓延徽打出。韓延徽身上捱了十多軍棍,狼狽而出,回身望着巍峨的乾元殿。嘆息不已。
四月十日,天子升座,於乾元殿舉辦大朝會。正式頒佈分封天下國是詔。朝中文武、天下諸侯羣集,躬聆詔訓。
“大唐立國凡二百八十七歲,立闢宇內、萬邦來朝,鼎盛之資、耀於萬世……天子仁厚,今啓黎庶,聞於諸侯,欲效三代,封爵天下……
爵賞朱氏全忠,爲樑王,立樑國,定汴州……
爵賞王氏建,爲蜀王,立蜀國,定成都……
爵賞李氏茂貞,爲岐王,立岐國,定鳳翔……
爵賞王氏師範,爲齊王,立岐國,定青州……
爵賞楊氏行密,爲吳王,立吳國,定江都……
爵賞錢氏餾,爲越王,立越國,定錢塘……
爵賞李氏嗣昭,爲鄭王,立鄭國,定晉州……
爵賞李氏嗣源,爲韓王,立韓國,定潞州……
爵賞周氏德威,爲晉王,立晉國,定晉陽……
爵賞馬氏殷,爲荊王,立荊國,定襄陽……
爵賞趙氏匡凝,爲楚王,立楚國,定嶽州……
爵賞劉氏隱,爲漢王,立漢國,定番禺……
爵賞王氏審知,爲閩王,立閩國,定福州……
……
各傢俱稱國而不改年號,如昔諸侯奉周家正朔,以李唐共主,肱髀相依,土地世傳。每年茅土以貢。築壇同盟,有不如約者,衆共伐之!””
天子降詔已畢,諸侯拜恩,於是重定各家秩序,約以樑王爲兄長,世代供奉李唐天下。
四月十二日,各方諸侯在萬象神宮前築壇,由天子率領、樑王輔佐,告拜天地、祭祀太廟。天子將九錫一一賜予諸侯,然後裂天下輿圖,由各家諸侯將自己的那一塊小心翼翼的收好,又從天子手中接過象徵社稷的百姓旌表和五穀。
諸侯們又各乘馬車,均爲五馭,比天子少一馭,沿洛陽城環繞一週,於是禮成。
下一步的分封,屬於各諸侯國內部的事務,但樑王已經與部下臣僚們有過約定,重臣武將們的分封必須等到平定河東、河北之後才能開始,因此,樑王帳下文武們看韓延徽的神態非常奇妙,是一種看待獵物的神態,這令韓延徽非常羞惱。
韓延徽是在四月十二日這天離開洛陽的,繼續留在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因此李誠中從邯鄲發文將他召回河北。
當韓延徽聽着洛陽城內軍士和百姓們的熱鬧歡呼聲一浪接一浪傳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明白,真正的大戰即將來臨。
回望巍峨的洛陽,韓延徽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勒轉馬頭,向着河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