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達兄,”神威將軍柳自立風塵僕僕自漳州軍前趕回來,他對徐子文笑道:“在漳州時看福州週報,見了徐子先的文章,寫的似乎不錯?”
在趙王府的雅集中,柳自立也見過徐子先,當時印象不深,但也沒有什麼衝突,他此時詢問,也僅是好奇。
“徐子先的文字平鋪直敘。”徐公達在一旁聽到了,立刻說道:“不過是拿其先君慘事博人同情,哪配上文學版?”
由於新仇舊怨,徐公達對徐子先的怨氣可是更加深重了。
陳敬輔也道:“市井俚語也能登大雅之堂,真是聞所未聞。魏燕客爲了替徐子先揚名,實在做的過分了一些……”
衆人都微微點頭,都是些二十左右的青年,和徐子先又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眼看徐子先暴得大名,一篇文章到現在熱度未消,說不嫉妒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陳正志倒是覺得不以爲然,那篇文章他當然也看了,感情真摯,遣詞造句平淡中見真意,他感覺不是尋常人能作此文,但陳敬輔和徐公達一臉憤然,陳正志也犯不上因爲徐子先與衆人鬧生份,當下微微一笑,打算將眼下這話題打斷。
“白話確是提練過的口語,也未嘗不能出名篇。這話是右相老大人說過,”徐子文淡淡一笑,說道:“明達此前那篇,公允來說寫的還算不錯,只是發於情,未見技法高妙。能不能再出佳作,我有些懷疑。”
以徐子文的地位來說,已經儘量公允評價,但還是按着對徐子先的舊日瞭解,評價略嫌偏低了一些。
徐公達猛然點頭,說道:“我看徐子先也就能寫出這一篇,章達兄說的甚有道理。”
陳敬輔則道:“男兒丈夫,要麼精於文學之道,如章達兄那樣。要麼就和柳兄學,去軍前效力博一份功名,哪能如小娘一樣,扮孝子來使人同情揚名,我瞧不起他!”
這話說的過於刻薄,而且在座的十個有九個是貴族紈絝,有不少人臉色頓時都是難看起來,連被拿出來當例子的柳自立也是臉色尷尬,連連苦笑搖頭。
“我去並不懷疑。”陳文珺聲調柔和,卻是異常堅決的道:“我看那篇文章,文字拙直,平淡中見章法,當是精心推算,刪削,修改過後刻意營造的平淡,與文章的主旨相對應,足見高妙。很有可能,我們還能再見相似的佳作。”
陳文珺的話,令得在座的人更加尷尬起來。
徐公達圓睜雙眼,一臉怒色,陳敬輔則是冷笑起來。
陳正志打圓場道:“舍妹對明達弟的那篇文章十分歡喜,有些過於推崇拔高了些。”
徐子文心中酸澀,他感覺到了陳文珺對徐子先文采的敬慕,一時間各種情緒涌上心頭,不過他到底是灑脫自信的人物,當即點頭道:“文珺妹說的也有道理,那就讓我們期待吧。”
雖然展現風度,徐子文還是有掩飾不住的失落感。
陳敬輔終是忍耐不住,冷笑道:“我也有所期待,看看徐子先何時能做出一番事業來,到時我……”
這時外間傳來嘈雜聲響,陳正志趕緊站起來,說道:“不知出了何事,待我去瞧瞧。”
衆人也不想繼續這種尷尬的話題,所有人都站起身來往外走。
等衆人出門後,發覺院中擠了不少人,那些平時端莊穩重,總是擺出中年人臉嘴的官員士紳們都是忍不住在交頭結耳的議論,而昌文侯陳篤敬和安撫使林鬥耀,制置使韓炳中,巡按使蕭贊,還有提刑使鄭裡奇,知福州府軍州事楊世偉……
院中都是穿着紫袍的三品和三品以上的大官,哪怕徐子文這樣的身份,在這些真正握有實權的高品階的文官面前,也是個沒有說話權力的宗室小輩而已。
鄭裡奇滿面發光,楊世偉也神色滿足,看來兩個大人物對贓物的分配已經達成共識,也怪不得楊世偉第一時間派了押司去解決三官堂的述求,手裡有了錢當然心裡不慌。
林鬥耀神色淡然,韓炳中的神色就有些難看,時不時恨恨的看着鄭裡奇與楊世偉,對這兩個品階相當的同僚,韓炳中極爲不滿,可惜毫無辦法。
林鬥耀等人一進來,驚動了滿院的人,這裡幾乎是福州軍政最高層的大聚會,一般的人過壽想都不要想,就算是昌文侯其實也不夠這個面子。
“今日福州有大喜事。”鄭裡奇洋洋得意的道:“我等會議已畢,我想起陳侯今日壽辰,林帥和韓帥,還有蕭按使,楊大府都說應該來湊個趣,討杯酒吃……”
陳篤敬這才明白原委,原來是這些手握實權的大人物今天在府城開會,鄭裡奇原本就答應要過來,他一提議,別的人也不會反對,自然是都一起過來了,造成了眼下的轟動局面。
林鬥耀是安撫使,韓炳中是制置使,職務都偏於軍務,所以鄭裡奇以“林帥”和“韓帥”相稱,而對蕭贊這個巡按以按使相稱,對楊世偉稱爲大府,從稱呼就看的出來,這些人是真正掌握着實權,他們的一言一行能左右福建路的軍政大事,在這些人面前,齊王和趙王這樣的親王都稍遜一籌,只能是政治上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在他們面前,徐子文等人頓時是黯然失色,連被打招呼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道是什麼喜事?”陳篤敬一邊感謝林鬥耀等人大駕光臨,一邊還得接鄭裡奇的話,左右逢源。
“陳侯可知道岐山盜陳於勇?”
“知道。”陳篤敬道:“我深恨此人,崇德七年海上五盜破漳州,就是此人率岐山盜爲前鋒,殺人盈野,使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已經授首了。”鄭裡奇一拍巴掌,滿臉笑容的道:“首級已經掛在安撫使司衙門正門外的旗杆上了。”
“陳於勇授首?”陳篤敬真是吃了一驚,也明白了爲什麼這些大人物會罕見的湊在一起。
這麼大的事,當然是要會議一番,最少要達成共識,怎麼上奏,怎麼瓜分功勞好處。岐山盜是在兵部和樞密院都掛了號的悍匪首領之一,當然不及陳於泰地位高,如果是陳於泰授首,怕是要驚動兩府宰相和皇帝了。
就算是陳於勇,也是份量不輕,值得今天這麼大的陣仗。
至於分贓會議,看眼前各人的臉色,大約就能明白一二,應該是福州府和提刑使司獲得了最大的好處,韓炳中的臉能擰出水來,他這個制置使在盜案中沒有獲得好處,簡直就象是丟了腰間的荷包。
倒是林鬥耀這個帥臣也沒有多少高興的神色,這令陳篤敬有些奇怪。
帥臣安撫一路,不管是什麼功勞或過失,都是有林鬥耀一份,這就是最高守土官員的好處和弊端。
有好事,安撫使有一份,有壞事,安撫使也跑不掉。
此次擒盜斬首,林鬥耀也有一份功勞在,卻不知道爲什麼不是很高興。
陳篤敬心中若有所悟,看來此事引發了福州府權力核心的一輪明爭暗鬥,估計林鬥耀一方並未佔到多少利益。
“除了陳於勇,”鄭裡奇笑道:“還有七十多名盜匪授首,首級都在城門外掛着。”
“好,好!”陳篤敬不管怎樣,還是由衷的讚道:“岐山盜橫行多年,官府苦無辦法將其剿滅,這一次能殺死這麼多人,也算是替百姓報了一些血仇。”
“正是。”鄭裡奇和楊世偉都是一起點頭,連聲答是。
陳篤敬有些好奇的道:“不知道是哪位統制領兵,這一仗怎麼打的,是在岐州島上嗎?”
林鬥耀淡淡的道:“事情怕是有些出於陳侯想象之外……此仗可不是官兵出戰,而是南安侯世子徐子先,率牙將伏擊至南安澤鎮和水口鎮一帶的海盜,陣斬陳於勇,敗二百餘海盜,斬首七十餘名……”
“竟有此事?”陳篤敬目瞪口呆,一時半會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鬥耀嘆息一聲,遮遮掩掩更令人猜測,懷疑,或是暗地裡嘲諷,他頗爲自嘲的一笑,說道:“此前南安侯世子曾經上報過,其逃走的官莊提管李誠與岐山盜暗中勾連,藏着岐山盜贓物,可能會使陳於泰派人來攻打侯府別院和南安澤鎮。此事未使本官重視,現在看來還是麻痹大意了一些,本官會上奏朝廷,自請處分……”
林鬥耀當然不想上奏,一點小事朝廷不會給一路帥臣難堪,但奏摺一上,林鬥耀終究是臉上無關,對他進入樞密院或是政事堂的目標也是個不小的打擊。
但有巡按使,提刑使,還有福州知府的存在,各方勢力都是彼此掣肘,林鬥耀本人不上奏,別人上疏之後反會使他更加狼狽。
陳篤敬不得不做了一個安慰的動作,其無意介入權力之爭,只能做出這種相對超然的表態,並不能表示太多。
鄭裡奇反而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官場鬥爭不到最後關頭不會撕破臉皮,當着衆人的面,鄭裡奇和蕭贊絕不會使林鬥耀難堪。
這時院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歎聲,有人忍不住大聲道:“南安侯世子,我還以爲他只是個會寫文章的孝子,不料有如此武勇?”
有內行人道:“南安侯府典尉秦東陽,是個了不起的高手。”
“看來南安侯世子很了不起,能識人用人,馭下之道了得。又能親率部曲伏擊羣盜,這等膽色也是難得。”
“聽說世子親自斬殺匪盜,武功也是相當了得。”
“岐山盜少而精,武勇俱在官兵之上,看來世子明年入京襲爵,不在話下了。”
“世子是考武進士吧?看來國家要多一個棟樑之材。”
鄭裡奇聽到這話,大爲贊同,說道:“本官就要向朝廷保舉南安侯世子,此事當然要論功行賞!”
其餘各位大員卻是神色各異,並沒有人出聲贊同鄭裡奇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