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峙起初不太敢相信,後來臉上顯露出明顯的如釋重負的表情。
徐子先和徐子威的私人恩怨,還有南安侯府和老趙王一脈的恩怨情仇,高層的人可是一清二楚,再明白不過了。
嶽峙臉上終於顯露出感動之極的神情。他逃脫之後,最難以釋懷的便是徐子威之事,這人害死了二十萬大軍,害死了李國瑞和麥幾通等人,也間接害死了李友德,李友德被困錦州,城中應該還有兩萬餘人,管軍大將和軍都指揮數十人和將士們困在錦州,城中雖然還有五六萬石的糧食,每人每月吃一石,儲糧夠守軍吃最少三個月,若是省些吃,存糧夠吃半年左右。城中也有水井,不俱斷絕水源,糧食又充足,城高險峻,守兵充足,暫且還沒有陷落的危險。
但嶽峙知道,包括被困將士也是明白,這樣的守城只是被困死地,外無援兵,最少一年之內不可能有援兵前來,外無救兵,則無必守之城,東胡人也快力竭,但留下幾萬人,守備長壕,幾個月後、進城替守兵收屍就好,這個力量東胡人還是有的,這麼一算,李友德等人也算是死人了,東胡人肯定會招降,但李友德怎可能會投降?想一想,真是傷心之至,李國瑞是多年老上司,李友德更是袍澤戰友,在一起奮戰多年,嶽峙與李友德相交莫逆,是可以交託性命的袍澤兄弟,一想到李友德被困,自己卻毫無辦法相助,就算李友德能堅持半年,一年,朝廷又能如何?想救李友德,得有李國瑞這樣的統帥,同樣要聚集二十萬精銳禁軍,以朝廷現在的財力物力,再來一次北伐之役是萬萬不可能的事,就算財力物力充足,又上哪兒去尋能與東胡軍正面相抗的二十萬精銳?想來想去,上司,同袍,好友兄弟幾乎全陷沒於此役,最大的禍首當然是徐子威,兩府撐不住總還是有理由,徐子威卻是直接害慘了所有人,此人不死,真是天理難容。
而理智也是告訴嶽峙,未來儲君之父,天子的親兄弟,萬難被置之國法,能被斥責,免官,圈禁,這已經是極限。嶽峙原本是打算髮動諸多將門,不依不饒的上疏,但能否將徐子威置之國法,他也是沒有絲毫把握。
嶽峙早有打算,若無機會也就算了,只要有機會當面見着徐子威,便是當面一刀。
哪怕自己抵命,也是值了。
估計也是沒有人會想到,當朝太尉,有望封公封侯的大人物,心裡想着的卻是刺殺之事。想一想真是諷刺,令人感覺可笑,但嶽峙卻是根本笑不出來。
可以說,這一次嶽峙能活着出來,李國瑞的拜託是一大原因,想出來尋徐子威復仇的信念也是支撐着他破圍而出的力量。
現在的嶽峙,感激和釋然之餘,也是有一些茫然。
好比蓄力待發,準備一搏生死,結果卻是發覺對方孱弱之至,自己還沒有揮拳,對手已經倒在地上死了。
“殿下的恩德,二十萬北伐大軍將士都會知曉。”嶽峙抱拳長揖,眼角泛起淚光,他沉聲道:“我等苟活下來的,此後性命也是殿下的了。”
嶽峙的執念便是徐子先和徐子威的關係,既然秦王誅除了徐子威,這一層顧慮盡除,難道他要他回到朝廷,替天子和兩府效力?同時自己被追責,刁難,甚至免官下獄,縱然嶽峙堅若磐石,卻也是沒有這般忠心到愚忠的地步。
至於獲救將士,除了少數人外,怕是大半也會做如此選擇。
徐子先臉上笑意盈盈,這一次收穫可謂巨大。
一萬多在生死關頭突破重圍的禁軍精銳,其本身的經驗和武藝都是遠超常人,打散重編,等於幾十個軍的府軍中都多了相當基數的老兵勁卒,加上府軍原本的一萬老兵,兩萬老兵,足夠撐起三十萬人的府軍的架構,只要打上幾仗,立刻就轉爲精銳虎狼之師。
另外便是幾百武官,都是代北燕趙的將門世家,能在最精銳的禁軍中任武官的都是北方將門的精英,都頭以上的武官幾乎全部是武舉的進士,只是排名高低有所不同。就這些被救的武官之中,有好幾個都是與徐子先同科中武進士,只是彼此並不相熟而已。
這些人才進入府軍之中,對府軍的發展是最少節省了三年到五年左右的時間,培養出合格的武官,獲得統領軍隊實戰的經驗,最少得三年時間,甚至要達到眼前這些武官的成就和經驗,五年時間也未必能攆的上。
禁軍可是和東胡人正面交戰,府軍只是拿海盜,土匪,流寇來涮經驗值,雖然海盜也一樣暴戾兇殘,但論軍伍陣戰的實力給東胡人提鞋都不配,至於土匪,流寇,也就是給將士們見一見血,知道實戰是怎麼回事,只有面對西,北,東三面強敵,與真正的敵人交過手,這纔算是真正上過戰陣,府軍在這方面,不要說普通的將士,便是武官的經驗都差的遠了。
“恭喜殿下。”王直在不遠處笑眯眯的拱手,笑道:“此次北上,人船兩得,從此就如楚莊王了,三年不飛,一飛沖天!”
“我可不能三年不飛。”徐子先微微一笑,說道:“先平呂宋,再徵倭國,江西那邊還在征剿流寇,再平定南洋諸國,滅蒲行風,這些事兩年之內都得做完,選將任能,充實軍需,這才能在朝廷需要之時,北上征討東胡。”
“老夫實在太老了……”王直眼皮眨了一下,由衷的道:“到時候就在明州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了。”
在場的人,都有一種壯懷激烈之感。
眼前的諸多船上,還裝運着大羣的死裡逃生的禁軍將士,他們還處於迷茫,震驚,膽怯,悲痛等負面情緒之中,而徐子先已經在籌劃着在數年之後,再度率部北上,與東胡人再度交手,這種格局抱負,若是尋常人怕是要被當成瘋子,而在場所有人都是清楚的知道,眼前這位開府親王,絕不會是在做瘋人囈語或是妄想,而是基於實力之上的展望和現實。
“願爲殿下效力。”嶽峙再度深躬,此次卻是以下屬之禮相見。
“願爲殿下效力!”鄧文俊,盧四海等人亦是長揖見禮。
“願爲殿下效力!”李星五,董瑞祥,林紹宗等人,亦是神色激動,向着徐子先深揖見禮。
“願爲殿下效力!”四周的府軍將士,其餘各船的將士都是隨之吶喊起來,很多面色痛苦,眼神迷茫的禁軍將士亦是眼看這邊,很多人先是面露沉思之色,接着便是在諸多將領,武官的率領之下,也是在船上嘶聲吶喊起來。
衆人的絕望,迷茫,恐懼,似乎在這樣的叫喊之中被一一掃除,很多人明白過來,回去之後定然討不好了,敗軍之將,二十萬大軍的餘燼,必會被清算,排擠,打壓,既然將領們高呼替秦王殿下效力,說明秦王不計過往,不僅救了衆人性命,且還會繼續收留,任用這些敗逃的禁軍將士,很多人雖然還傷痛於袍澤兄弟的戰死,此時此刻,眼中又是多了一些叫做希望的東西。
“願爲殿下效力!”一個個禁軍將士,府軍將士,水師官兵,水手,商人,平民,在這幾天面對禁軍的慘況之後都是士氣低沉,此時此刻,卻都是高聲吶喊起來。
徐子先虛張雙臂,接受數萬將士的歡呼和效忠。他的面色沉穩而平靜,他已經見多了各種各樣的場景,眼前的一切也不會叫他太過動容了。但數年前轉世時的迷茫,惶恐,畏懼,還有那些恐懼之至的經歷,三次爲人的經歷,各種過往,在如今的場景之中似乎是達到了最完美的融合。
從此之後,只有昂然向前,全力狂奔,不復擔心前路,也不去追思過往。
男兒丈夫,身邊又有這麼多夥伴追隨,難道不應該做的更好?
只有戮力而行,保存華夏文明的火種,並且發揚光大。華夏不該沉淪,這個優秀的文明也不該沾染那些負面的糟粕,理應一路向前,直達巔峰。
……
“哼,且叫他們得意於一時。”
隔着數裡遠,諸位那顏和萬夫長們簇擁着徹辰汗在觀察着海上的情形。
不得不說,哪怕是徹辰汗也是被眼前的場景所震驚了。
他們在北方縱橫馳騁,經歷過數月不見人蹤的廣闊草原,也攻伐過大魏無數的城鎮和鄉村,他們的見識不是不廣博,也不是沒有悉心學習華夏的文明過往。
但不管怎樣,華夏本身也不是太注重大海,相關的典籍記錄也並不多,東胡人囫圇吞棗般的學習,對海上之事的瞭解程度是連大魏北方的普通百姓也不及,更不要說官員士紳,何況原本大魏的官紳對大海也不是太瞭解,若不是海貿帶來的豐厚利潤,怕是那些官紳也不會對海上之事稍加關注。
“一直聽說魏國的南人擅長駕船,今日算是真的瞭解了。”徹辰汗從震驚的情緒中掙脫出來,臉上反而是一派輕鬆的表情,他對身邊的完顏宗樹,完顏德,耶律術等人道:“不瞭解便會有誤解,便會有畏懼,今日看了這樣的場景,對我們和將士們都是好事。若是全然無知,將來南下之時怕會有無謂折損,將士們也會畏懼,今日看了,反而是一件大好事……”
“就是不知道我等將如何應對?”耶律術的臉上還是有明顯的敬畏之色,東胡人根本不會靠近大海,更不會到海上去討生活,他們祖輩是生活在北方的極地,殺鹿取皮,生吃鹿肉,剝下鹿皮穿在身上取暖,就在冰天雪地裡生活,以雪築屋,這樣的生活當然困苦,但他們倒是一代代的生存了下來。
接着東胡人陸續以小部落的形式南下,然後逐漸吸納更強的文明,最終成了幾個大的部族,然後在外壓之下形成了今日東胡。
東胡人的傳承是冰天雪地,是大陸,江河,他們從未靠近過大海,更不要說去駕馭大海。哪怕明知道海中有大片的魚羣,他們也是寧願在江河之中冬捕,東胡人其實也會造船,只是造的是那種在江裡打魚的小船,他們也有大規模的捕魚,每到冬季,成千上萬的東胡人會走到冰面上,鑿冰捕魚,他們有獨特的技巧,一天之內捕上十來萬斤江魚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當他們接近大海時,看到一望無際的海平面,看到巨浪,感覺到深不見底的大海的恐怖,他們會自覺的停下腳步,不再繼續前行。
此時此刻,這些東胡人,不分貴賤,都是被海上的情形所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