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法海的一口血在盛怒下給激得噴出時,心裡不免有些害怕,卻是知道自己肯定是因爲內息紊亂下才如此,猛地醒悟,自己還是不要動怒爲好。
可剛剛起了這念頭,陳凱之的這番話一出,不啻是火上澆油。
他腦門像是瞬間被血氣狠狠錘擊一般,喉頭又甜,又是一口血噴灑。
這一次,噴得更厲害,一股血霧瀰漫半空,平添了恐怖之氣。
陳凱之看在眼裡,卻是嘆了口氣,該說的話,似乎都說完了,他搖搖頭,朝這噴血的法海作揖深深行了個禮:“可是無論如何,還是多謝禪師贈飯之恩,無功不受祿。”
說着,陳凱之掏出了一點碎銀,放在了長案上,其實……現在雖然有錢了,可陳凱之還是挺心疼的,不過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就得堅守原則呀!
他面上帶笑道:“告辭!”
說罷,陳凱之直接旋身,闊步而出。
走了幾步,他想起了什麼,又回眸道:“禪師請且記得自己的承諾,否則學生可不依的。”
那法海禪師,口吐鮮血,忙被一個沙彌攙住,哪裡還說得出什麼話來。
陳凱之出了齋房後,回頭一看,卻發現沒見到師兄的身影,只得咳嗽一聲,道:“師兄。”
“來了,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鄧健從齋房裡疾走出來,目光閃閃地看着陳凱之,眉飛色舞地道:“師弟,真是好口舌啊,那法海禪師,只怕吐血一斗了。”
陳凱之心裡笑話他,怎麼可能吐血一斗?吐血一斗的話,人還活着嗎?
陳凱之懶得吐槽,只是微笑迴應。
此時,鄧健則又道:“師弟,你方纔說,酒肉穿腸,這個我能理解,你本來就貪吃嘛,可後頭一句美人在懷,嚇,你在金陵,沒少去那勾欄裡吧?早說嘛,到了京師卻假裝正經,你等着,等下月發了俸,師兄帶你去見識洛陽羣豔。”
陳凱之一面走,一面耐心地解釋:“師兄,這是虛詞,是比擬。”
鄧健鄙視地看他一眼,倒是不再做聲了。
師兄弟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山門,卻見這裡依舊是人山人海的,雖是霏霏細雨,可是信衆們一個個虔誠的買香遙拜,慷慨解囊,其中不乏面有菜色之人。
陳凱之頗不忍心地別過頭去,心有些酸。
鄧健在旁卻是喜道:“等你的題字懸在山門,便沒有這樣多的人供養那些肥頭大耳的僧侶了。”
陳凱之卻是繃着臉道:“沒有用的。”
“嗯?”鄧健詫異地看着陳凱之。
陳凱之的心情略顯低落,幽幽地道:“和尚們給他們兜售的東西,叫做希望。希望的價值,永遠是最昂貴的。而只要這香火錢能讓人獲利,那麼就不愁沒有人賣力的鼓吹着這個希望,單憑一個題字,怎麼能禁絕呢?”
鄧健冷笑道:“吃頓飯都搞那麼多名堂,那個錢,可不知道能幫多少窮苦人家了。這些和尚,沒一個好人。”
“也不盡然。”陳凱之搖搖頭道:“得道高僧總是有的,可這世上最可怖之處就在於,越是有道的高僧,固然慈悲,卻只能在深山之中修佛悟道,哪裡有心思顧及到塵世?而恰恰一些奸邪之徒,爲了香火之利,便少不得要廣而告之,如此一來,欺世盜名之人反而大行其道,哪裡是鬧市,他們便在哪裡,所以我們所見的僧人,多是法海禪師這樣的人,反而高僧,他躲着我們尚且來不及呢,又怎會湊到你的身邊呢?”
鄧健頷首,覺得有理,便道:“哎,人世大抵如此吧,就如你師兄這樣,清正的人,無慾無求了,自然便難以鑽營,也就做不得什麼大官了,而那奸邪小人,心裡滿是貪慾,所以纔會苦心鑽營,以至廟堂之上,豺狼不少,可是如師兄這般的君子,卻是屈指可數,想一想,師兄也很痛心。”
臥槽……
陳凱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脫口而出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鄧健瞪了他一眼,卻故意高傲的將眼睛擡起。
只是當二人正待招呼轎子回去的時候,卻是聽到後頭有人叫住陳凱之:“陳舉人,且慢。”
陳凱之頓了一下,駐足回眸一看。
此人正是西涼國的使節,只是名字,法海介紹過,陳凱之卻沒有特意去記。
這人作揖行了禮,含笑道:“鄙人錢盛。”
陳凱之便忙回禮道:“錢大人,不知有何貴幹。”
錢盛打量着陳凱之,邊道:“方纔陳舉人的辯論,極爲精彩,大人二字,可不敢當,我不過是自西涼國驅逐來的落魄之人罷了。”
陳凱之含笑道:“落魄之人?西涼國的使節若是落魄,這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
錢盛笑了,似乎對陳凱之很有興趣的樣子,隨即道:“陳舉人難道會不知,西涼國的所謂使節,實則不過是質子嗎?”
質子?
陳凱之倒真的是對西涼國所知不多。
可是錢盛坦然說了出來,陳凱之方纔想到,西涼國的宗室,好像是姓錢,這個傢伙,莫不還是個王子?
不過既然是質子,那麼陳凱之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傢伙,雖是王子,卻是一個在西涼國的邊緣人物。
陳凱之見他衣飾並不華美,想來在大陳,只怕也沒得到很好的待遇。
陳凱之不卑不亢地道:“學生這倒不知,只是不知殿下有何事見教嗎?”
錢盛笑了笑道:“只是方纔聽了你的高論,實在是如雷貫耳,你那幅題字,能否讓鄙人派人送回西涼?”
原來這個傢伙,對於僧人並不喜歡啊。
如此以來,陳凱之便瞬間明白這個傢伙爲何在西涼國混的如此之慘了。
在一個崇佛的國度,連他的父王尚且以帶發的名義修行,而這傢伙,想來在西涼對於許多僧人多有微詞,完全可以想象,這西涼朝廷上下,喜歡你纔怪呢。
陳凱之只抿嘴一笑,道:“這倒無妨,悉聽尊便,殿下,若無其他事,就此告辭。”
他不願意和錢盛打太多的交道,又行了個禮,便和鄧健匆匆而去。
錢盛望着陳凱之遠去的背影,不禁搖頭失笑,這才惆悵地嘆了口氣,朝相反的方向離開。
這一天,對於許多人來說,乃是節慶,民間各處好不熱鬧。
可對於天人閣,卻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日子,今天的這裡也少了往常的寧靜。
已經足足百五十年,不曾有過關於地榜文章的入選的討論了。
午時的鐘聲過後,陳義興便已徐步到了聚賢廳來。
他已算是提前趕來這裡了,可顯然,諸人比他更在意,不少人已在此高坐。
蔣學士顯得格外的認真,這篇文章乃是他提名的,回去後,在這些天,他已通讀了不止數十遍,越讀,蔣學士竟越是覺得有滋有味,他對此事尤爲看重,今兒來的也是最早的。
等到楊彪到了,衆人各自一臉正色地跪坐,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楊彪在沉吟之後,才徐徐開口:“老夫自入了天人閣,已有十數年光陰,可是地榜推文,卻是初次,此等事,理當慎之又慎,決不可有絲毫的差池,諸公俱是學士,是士林典範,每一篇文章入榜,若是名不副實,只怕一身清名,都要毀於一旦,是以,還望諸公萬不可疏失。”
他說的嚴重,學士們紛紛點頭。
天人榜之所以能使天下人信服,其實並非是因爲天人榜的本身,而在於這五百年來,無數代的學士,不但都是最頂尖的大儒,飽讀詩書,文名傳世,而更重要的是,每一個學士,都視名譽如生命,不徇任何私情,榜中任何一篇文章,都是名副其實。
“既如此……”楊彪淡淡地擡眸,看了蔣學士一眼,才道:“老夫要問,蔣學士,這篇三字經,你當真要推舉嗎?”
蔣學士蒼老的眼簾顯出了堅定,毫不猶豫地道:“是,絕無悔意。”
楊彪接着問:“爲何?”
蔣學士掃視了衆學士一眼,斬釘截鐵地道:“此文足以流芳千古,教化天下學子。”
這個理由,足以入地榜了。
楊彪深吸一口氣道:“諸公以爲如何呢?”
坐在蔣學士下首的一個學士隨即道:“附議。”
這篇三字經,也許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人不深看重,可現在,學士們已經不知讀了多少遍,而蔣學士又用自身的理解,解釋了他的好處。
要知道,教化是讀書人追求的根本目的。
孔聖人之所以是聖人,除了有經典傳世,最重要的是,他有三千弟子,有教無類。
因而,如何教化,又如何更好的教化,圍繞着這一點,無數的儒生,搜腸刮肚,只爲尋出一個途徑。
正因爲教化的重要,這篇橫空出世的三字經,對於許多學士們來說,心裡是何其的震撼。
“附議。”
“附議。”
陳義興亦是沒有猶豫,文章他已讀了許多遍了,他雖沒有弟子,可以他的學識,怎能看不出這其中的奧義呢。
等衆人表態得差不多了,他也很直接地道:“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