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話聽下來, 我再愚鈍也該明白了。
所有的愛戀源於詹廷芳的一劑迷魂散,我自以爲是的真情實意,原來連虛情假意都算不上, 然而伊人已去, 我的不豫無人能解了。
我兒時被遠避人煙的廣澤真人領上了山, 他說我有靈氣。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知道自己長得靈動可愛, 天生是個小仙童, 畢竟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身體,長大了自會一身浩然正氣。
我的話音剛落,旁邊的白鬍子老爺爺就笑開了。
“廣澤你總算收了一個有趣的徒弟。”
我聽到這句話, 腦海中霎時閃過一個念頭:
我什麼時候要拜師了?
正想着,一個面容俊秀的少年氣呼呼地衝了過來, 用力掰扯我的臉。他長得粉雕玉琢, 下起黑手來卻是毫不含糊。
“師父怎麼帶回來了一個小肉球。”
我委屈地看向師父, 他長手一拂,揮開了他。
“瑞文莫要胡鬧, 這是段穎。”
果然師父比較厲害,他一開口,瑞文就不敢再對我動手動腳了,只是那眼神看得我直發毛。
師父溫柔地摸摸我的頭:“別怕,以後爲師不在他會替我照顧你。”
我問:“你要去哪裡?”
師父笑而不語。
瑞文小聲道:“笨蛋。”
我有師父護住, 狠狠對他做了個鬼臉, 看他敢怒不敢言。
白鬍子老爺爺告訴我師父的情劫就要到了。
我擡頭問:“什麼是情劫?”
師父咳了兩聲, 道:“你日後自會明白。”
我還想再問, 卻被瑞文一把拉過了手。
“你真笨, 就是你師父要去找師孃了。”
“那……”我對師父叮囑道,“你一定要找個好看的師孃, 我爹說了,找老婆就要找我娘那樣好看又會持家的。”
瑞文道:“你爹準是騙你的,你娘要真的好看,怎會生下一個小肉球?”
我轉向師父癟癟嘴,只見師父眉一皺,壞蛋師兄就規規矩矩地低下了頭。
師父轉而對我柔聲道:“我與師兄尚有話要說,你先與瑞文回去歇息。”
白鬍子老爺爺笑眯眯道:“若是臭小子欺負了你,別怕,向我告狀便是。”
我起初聽到要與瑞文一起走是有些不情願的,但得了這句話,就放下心了,他敢欺負我一下,我就放大十倍去告狀。
瑞文像模像樣地對白鬍子老道說了一句“徒兒先行告退”,然後又要來拉我的手,我急忙一躲。
瑞文嘴一抽,明顯想撓我,奈何兩位師父在場,他吸了口氣,定了定神,捏住我袖子的一角。
“這般可以了吧,師弟”
最後兩個字,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心裡念着“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對他露齒一笑:“好的,師兄。”
他面上一紅,悶聲道:“現在討好我,晚了。”
我對着他的後背吐舌頭,我纔不會討好他呢。
山上並非我想象中的雲霧繚繞,反而處處透出人間的氣息,只是四季的花能在同一個院子裡綻開,爭奇鬥豔,看得我幾乎傻了眼。
“沒見過世面。”瑞文道。
“要不是我爹和我娘仙山去的匆忙,來不及帶上我,我也早見識了。”我爭辯道。
瑞文一愣,繼而問道:“你懂他們去仙山是什麼意思嗎?”
我不解:“能有什麼意思?”
他搖頭:“罷了,笨蛋不需要懂。”
我氣道:“你不要以爲比我大幾歲很了不起!”
瑞文看了我半晌,忽然詭異一笑,點着我的頭道:“你知不知道凡軀□□進了仙山便會停止身長,”他故意頓了頓,然後壓低了嗓音嚇唬我,“你以後永遠都是一個小豆丁了。”
我眨眨眼睛,醞釀半天,最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瑞文被我驚到了,手忙腳亂地圍着我轉。
“你怎麼說哭就哭?”
我哭着打嗝:“你說我是小豆丁。”
他替我擦拭掉個不停的眼淚,連聲道:“能長大,這裡又不是仙山,我剛纔是騙你的。”
我抽噎道:“真的嗎?”
他拍了拍胸脯,像我保證:“真的。”
我破涕爲笑,用力地抱住他,在他的胸膛上蹭來蹭去。
“瑞文以後不要騙我啦。”
頭頂傳來他結結巴巴的聲音:“你、你幹什麼?”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我的蹭臉大業。
讓你騙我!
鼻涕淚水抹的差不多了,我擡起頭,一眼望見瑞文漲紅的臉與不知道往那放的尷尬雙手,憋不住又笑了起來。
瑞文道:“哭哭笑笑的,怪人。”
怪人算是比笨蛋進步了一點吧?
我握住他的手,攤開他的手掌,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上面用手指寫上“段穎”兩個字。
“瑞文你以後可不能再叫錯啦。”
瑞文收回手,不自在地撓了撓:“癢死了。”然後小聲嘀咕,“原來你還會寫字。”
我昂起臉:“我可是師父欽點的靈動可愛小仙童,你不要瞧不起我。”
瑞文道:“師叔給我添麻煩。”說完,他的表情一時間有些古怪:“你怎麼不叫我師兄?”
我可沒裝傻充愣到叫一個比我小的人師兄,笑嘻嘻道:“我叫你瑞文,你叫我段穎好不好?”
他不應,我作勢要哭,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小鼻涕蟲。”
我心道反正我現在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往後誰會記得我的糗事,於是心安理得地吃定了他。
瑞文領着我穿過庭院,走出後門口,恰巧遇到兩個說說笑笑的仙女。
她們看到我嬌笑道:“哪來的小童?”
其中一個甚至蹲下身,捏捏我的臉。
“長得真有福氣。”
她們的身上香香的,手也軟綿綿的沒使上幾分力氣,和瑞文不同,一點都不惹人厭。
我乖巧道:“仙女姐姐好。”
她們笑道:“好甜的嘴,我們可不是仙女,叫我們子琳、子澤就好。”
我從善如流:“子琳、子澤姐姐好。”
她們笑得愈發花枝亂顫:“好個討人喜歡的小傢伙,”而後對瑞文道,“你不多跟他學學?”
瑞文面沉似水,冷哼了一聲。
她摘下一枚髮簪放到我手裡。
“姐姐們沒準備東西,姑且送你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下次再給你帶好東西。”
我捧起髮簪,高興道:“謝謝姐姐。”
瑞文小聲道:“馬屁精。”
我權當他在嫉妒,我一來他就要失寵了,允許他說我一回壞話。
兩個漂亮姐姐跟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娉娉嫋嫋地離去,我凝望着她們的背影瞧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瑞文不悅道:“看夠沒有。”
“夠了。”
我低下頭,細細瞧着手中精緻的簪子,只見一朵銀製的白蓮悄然綻放。
我知道,我終歸於他們是不一樣的。
師父走得比他說的還快,翌日待我起牀連送行都沒趕上。
“主角命,主角命,主角註定自力更生……”
我正嘀咕着,腦袋一痛,一顆小石子骨碌碌從我腦門上滾了下來。我捂住頭怒而回眸,但見瑞文手裡掂着幾個石子瞪我。
“瞎唸叨什麼呢。”
耳朵真靈,看來我以後得更加謹言慎行。
沒了靠山給我撐腰,我對瑞文的態度立刻好了八度,軟軟叫了聲“瑞文好”。
瑞文耳根發紅,手一甩丟開小石子,背到身後,乾咳了兩聲,道:“好。”
短短的相處已讓我深刻地摸清了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刀子嘴豆腐心,總得來說就是個麻煩的好人。
我在山上的日子過得倒也不難,轉眼就是三年,我和瑞文相處的也愈發融洽。
那日他帶我偷偷溜下山去買糖吃,我們一時貪玩,回來已是夕陽,然而比天色更紅的是沖天的火光。
瑞文手中的糖袋掉到了地上,扭頭對我說道:“你在這等我,不要動。”
我下意識地攥緊他的袖口:“別去。”
瑞文當我是怕了,難得的和顏悅色,他像師父那般揉揉我的頭。
“沒事,我去把師父的寶貝救回來,省的他到時候嗷嗷叫。”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衣袖一點點從我手中抽出,心下明白了接下來的事。
他將看到的不是燃燒殆盡的寶貝而是他師父的屍體,這還不夠,很快他就會被當成弒師的魔頭,遭到萬人唾罵。
明明沒人瞭解真相,沒人瞭解他,這一切只因了一句話——
魔頭顏瑞文,年少弒師,泯滅人性。
哪怕他沒有做,罪過也是他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之所以能輕鬆成爲叱吒江湖的大英雄,是因爲所有人都在做劇情底下的提線木偶。
之後,我爲了讓我的話具有可信度,證明他的清白,開始改變生活軌跡,做盡好事,漸漸長成了人們口中的“一代大俠”。
儘管我死後看不見事情的發展,但我堅信瑞文終有一天能真正的縱馬江湖。
因爲只有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從來都不是冷心冷血的大魔頭,他不過是一個會因爲小孩的假哭而手足無措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