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歲歲揹着揹簍,走出了屋子。
顏家租住的院子在鄉下,三間黃泥茅草屋,用木柵欄圍成了一個大大的院子。
院子大約有三四分地大小,從中間被分作兩半,每一邊都種了些菜。
只是顏家都是婦孺,根本沒有壯勞力。
顏母更多也是織金、紡布,做不來地裡的農活。
顏母呢,又端着身份,不願輕易折腰的向周圍農戶請教。
她只是用自己的理解,弄來種子,灑在地裡,每天澆澆水,就任其野蠻生長。
沒有精心護理,菜地裡的菜,也跟顏家人一樣,東倒西歪、瘦瘦小小。
勉強冒出一些,只夠顏家三口吃。
龍歲歲也不會種地,但她沒有所謂的骨氣。
當現實逼迫到某種程度的時候,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不會種?
那就請人幫忙啊。
所謂傲骨,不是梗着脖子活受罪,而是心底有堅持就可。
且,顏家的名聲,對於顏母等人來說,或許是榮耀,是枷鎖。
可對龍歲歲這樣的一門心思搞錢的“奸商”來說,則是無往不利的神器!
握緊揹簍上的揹帶,龍歲歲深吸一口氣,便走出了院子。
她踏上泥濘的小路,一路朝着縣城的方向而去。
幸而顏家所在的衛氏鄔堡距離縣城不算太遠,也就七八里的路程。
龍歲歲又用強大的龍魂滋養了這具瘦弱的身體,她一路走來,也只用了半個時辰。
出門的時候,是上午,來到縣城的城門外,還不到午正時刻。
“雷縣?”
龍歲歲站在城門外,擡頭看向破舊城牆上的兩個字。
這、是什麼地名?
是不是太隨意了些?
尤其是對於後世的人看來,頗有幾分喜感呢。
龍歲歲默默的吐了個小槽,便擡腳進了城。
她只背了一個揹簍,沒有攜帶什麼貨物,自然不需要繳納入城的費用。
且,龍歲歲雖然一身荊釵布衣,卻有着獨特的氣質。
原身本就是世家女,從小讀書,養就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斯文秀雅。
再加上顏家落魄後,顏母耳提面命,一定要有傲骨,原主就分外的矜持。
哪怕穿得再破,她的頭顱永遠都是高高昂起的。
城門的守衛都是極有眼力見兒的,看到這麼氣質不俗的小女郎,自是不敢輕慢。
再說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而已,針對她做什麼?
順利進了雷縣,龍歲歲遵從原主的記憶,來到了雷縣的坊市。
雷縣不大,人口也就一千戶左右,按照古代的評定標準,算是個下縣。
雷縣整體經濟水平也不高,縣城內不能說破破爛爛,也沒有什麼精緻、輝煌的建築。
不過,再小、再破的地方,也有有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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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縣,就有兩大本地的家族——袁家和衛家。
袁家算是個新興的豪族,族中擁有數萬畝的良田。
前些年軍閥亂戰的時候,袁家非常聰明,拿出糧食資助了一支“義軍”。
雖然這支義軍的首領沒能最終成爲皇帝,卻也得了王爵。
袁家也跟着興旺起來。
袁家的幾個子弟,都去了京城,做了官。
官階不算太高,卻也讓袁家有了改換門庭的機會。
袁家不再是鄉下的土地主,而是成了“官宦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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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照着這個勢頭,袁家再有三四代人繼續爲官,袁家的榮耀再持續個幾十上百年,興許就能成爲世家。
雷縣袁氏?
或者,河東袁氏?
袁家有了更高級的追求,自然也就開始拼命的籌謀。
在古代,不只是個人,家族也講究一個名聲。
袁家便努力的在老家修橋鋪路,讓袁氏能夠有個好名聲。
另外,袁家的現任家主也是個有見地的。
他知道,真正的好名聲,不只是“慈善”二字,還要“清貴”、“文雅”。
贏得了讀書人的讚譽,那纔是真正的好口碑,才能真正讓袁家更上一個臺階。
於是,袁家又開始準備辦書院、建藏書樓,買盡天下讀書人的讚譽。
但,問題來了,書院、藏書樓並不像修橋鋪路那麼簡單。
後者只需要有充足的錢糧,耗費些時間就能完成。
書院、藏書樓卻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
尤其是藏書樓,重點一個“書”字。
可在這個書籍傳播並不發達的架空王朝,外面並沒有太多的書。
世家爲何尊貴?爲何地位超然?
就是因爲他們壟斷了絕大多數的教育資源。
市面上九成的書,都被各大家族私自珍藏。
想要書?
就是皇家都要跟世家好好協商。
這還是幾經戰亂,世家式微的結果。
若是擱在百十年前,就是皇家也不敢覬覦!
連皇家都如此,就更不用說袁家一個連土腥味兒都還沒有洗去的寒門土鱉了。
袁家許出重金,都沒有求來幾本書。
恰在這時,顏家三口流落到了雷縣郊外的衛氏鄔堡。
顏家啊!
千年世家!
復聖的後人!
名聲太響亮了,家族太顯赫了。
雖然遭受戰亂,家族沒落了。
但,蘭陵顏氏的招牌還在。
人家哪怕窮得只能租住農家的院子,也依然是高貴的氏族!
這,遠非暴發戶袁家所能比擬的。
最最重要的一點,顏家沒有銀錢,但人家有藏書啊。
聽說都是傳承了幾百年的無價之寶。
隨便拿出一卷,都能引得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哦不,趨之若鶩是貶義詞兒,應該是引得讀書人前赴後繼……
袁家家主興奮的都有些不會說話了。
他趕忙命人擡了一箱子的銀錢,鄭重的跑去顏家求書。
然後,當然就沒有然後了。
顏母直接把人趕了出去,還把袁家家主坐過的草蓆,當着袁家人的面兒,直接燒掉。
顏母也沒有罵什麼難聽的話,但,當面燒草蓆的行爲,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區區寒門土鱉,也敢仗着有幾個臭錢就來褻瀆氏族?!
袁氏家主:……
他被羞的當場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羞憤之下,他還不能發作。
哪怕自己身後帶着一堆的豪奴,而對面只有婦孺三個,他也不敢亂來。
氏與庶的差距,已經不是鴻溝了,而是天與地。
當然,在戰亂的時候,或許偷偷弄死個把氏族不打緊,畢竟朝廷都不在了。
但,現在新朝建立,法律、社會秩序等也在恢復。
袁家家主還想讓袁家成爲氏族,自是不敢“小不忍則亂大謀”!
“罷!罷!罷!不過是沒有見識的婦人罷了,我還要跟個婦人計較不成?”
袁家家主只能用阿Q勝利法來安撫自己。
至於藏書——
“哼!天下又不是隻有你一個顏氏,這些年的戰亂,家族傾覆的也不是隻有一個顏家。”
這麼多落魄的世家,總有一兩個願意爲五斗米折腰的。
畢竟也不是所有的家族,都像顏家一般,有個“安貧樂道”的老祖宗。
在生存與傲骨之間,還是會有人選擇前者。
袁家家主在顏家受到了刺激,發着狠的大肆收購書籍。
他直接拿出了金銀去砸,還別說,真讓他弄到了一些書。
只是——
“到底不如顏氏藏書啊。”
“那可是流傳幾百年的好東西啊!”
尤其是顏家老祖宗的名氣太響亮了,復聖!
若是自家的藏書樓能夠有這麼一本孤本做鎮樓之寶,定能名揚河東,乃至天下!
“……唉!”
顏家娘子太執拗了。
飯都要吃不上了,怎麼就不知道變通一下?
袁家家主一想到這些,就忍不住的長吁短嘆。
就在這個時候,門房顛顛兒的跑來回稟:“郎君,顏家女公子前來拜會!”
“啥?顏、顏家?”
袁家家主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他連木屐都來不及穿,只穿着足衣就想往外跑。
噔噔噔的跑了兩步,袁家家主反應過來,“等等!你說是女公子?”
不是顏家娘子?
“對!就是一位十三四歲的女公子!”
門房站在廊廡下,恭敬的回道。
一個小孩子,還是個女子,又能做什麼?
不過……唉,人家姓顏啊。
哪怕是個小女郎,也不是他們這樣的庶族所能輕慢的。
袁家家主雖然有些失望,卻還是準備親自去迎接。
不過,有了這個“停頓”,袁家家主倒是想起了要穿鞋。
他穿上木屐,學着魏晉名士的做派,噠噠噠的就走了出去。
“……聽聞袁郎君欲修蓋藏書樓,惠及天下士子。”
“我顏氏乃復聖之後,亦願遵循組訓,教化萬民——”
龍歲歲見到袁家家主,沒有藏着掖着,見過禮之後,就直奔主題。
袁家家主眼睛biu的就亮了,“女公子的意思是,願意將顏氏珍藏賣於袁某?”
龍歲歲微微搖頭,“顏氏珍藏,斷不出售!”
“我顏氏一族,從蘭陵一路遷徙到河東,輾轉幾千里路,金銀、玉器等全都捨棄,唯獨留着這些藏書。”
“如今,我們母子在雷縣安頓下來,又豈會再出售這好不容易留下來的書?”
袁家家主:……
是這個道理。
所以,你不賣書,你跑來做什麼?
難不成只是爲了消遣我一個老朽?
“書,不賣!卻可以‘借’!”
龍歲歲加重了“借”的讀音,其實如果不是爲了讀書人的清貴,她更想直白的說一個“租”字。
她,要名,更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