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薩里夜空,陰鬱而深沉,隱隱約約之間可以捕捉到一些星光,但更多還是隱藏在了厚厚的雲層背後,沒有恢弘,也沒有璀璨;皎潔的月亮在層層疊疊的雲朵之中悄悄地露出了一張臉,清亮的月光卻依舊不足以驅散濃郁的夜色,整個世界似乎都包裹在了大片大片的黑暗之中。
鄉村郊區的夜晚,還不到九點,就已經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萬籟俱靜之中,只能隱約看到一間酒吧還在營業着,但那微弱的奶黃色光暈卻越發襯托出了四周的安靜與祥和,似乎就連昆蟲的鳴叫都已經徹底消失了。
藍禮和魯妮並肩坐在夜空之下,兩個人之間間隔了足足有兩個空位,禮貌而疏離地拉開距離,沒有迤/邐,也沒有曖/昧,甚至就連朋友之間的親密和熟稔似乎都消失不見,反而因爲明顯的距離而襯托出些許生澀。
但這種生澀,卻沒有體現在交談之中。
“上帝,估計全世界就只有我們會選擇這樣的夜晚出來觀看星星了。”魯妮毫不留情地吐槽着,然後認真地在天空之上搜尋了一番,“即使這樣,你也可以尋找到星座的位置嗎?”
“抱歉,我不是鐳射眼,也不是X教授,恐怕幫不上忙了。”藍禮攤開雙手,平靜地說道。
如此突如其來的冷幽默,魯妮一個措手不及,轉過頭,不可思議地朝着藍禮投去了視線,然後誇張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似乎正在抖落剛剛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但藍禮卻一臉淡定,絲毫不爲所動,魯妮無奈地翻了一個白眼,再次看向了天空,“誰知道呢?也許蘇格蘭的天空是清澈透亮的,那裡將會成爲完美的觀星場所。”話音落下之後,兩個人都沒有再繼續開口,就這樣沉默了下來。
注視着天空之上懸掛着的星星,一顆、兩顆,視線之內似乎可以輕而易舉地挑選出每一顆懸掛在藏藍色蒼穹之上的星星;但他們都知道,這不是全部,在那些雲層背後,還有更多更多的星星,數不勝數。
“你找到了嗎?”毫無預警地,魯妮開口詢問到,藍禮不明所以,投去了詢問的視線,魯妮轉過頭,微笑地說道,“又一道光芒消失的時候,願意在乎的人,你找到了嗎?”
不由地,藍禮就愣住了。
這是年初奧斯卡頒獎典禮結束之後,他和魯妮在星空之下意外相遇時,無意中提起的一個話題。後來,這一句信手拈來的歌詞,演變成了海瑟-克羅斯基金會的主題曲,“又一道光”。
沒有想到,魯妮居然還記得。
藍禮的視線落在了魯妮的眉宇之間,捕捉着那雙眼眸之中的靈動和專注,沒有緊張,沒有忐忑,沒有迴避,只是坦然地迎向了藍禮的打量,那一抹光芒清晰地投影出所有的景象,包括他自己,然後就看到魯妮的瞳孔輕輕一閃,滑過一絲促狹,這讓藍禮啞然失笑。
“是的,我找到了。”藍禮輕輕點了點頭,笑容一點一點上揚了起來,然後,第二次點點頭,“事實上,還着實找到了不少。”
海瑟-克羅斯基金會所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
也許有人會說,“冰桶挑戰”不過是一次譁衆取寵的炒作活動而已,當挑戰結束之後,人們只會記得那些參與挑戰的明星們,根本沒有人會記得肌萎縮側索硬化症,更加不會有人記得海瑟-克羅斯這個默默無名的小姑娘。
但對於藍禮來說,他從來都不會擔心。
那些關注的視線沉寂下來之後,沒有人在意肌萎縮側索硬化症,沒有人記得海瑟-克羅斯,沒有人關注那些罹患罕見病症的弱勢羣體,這些都沒有關係,因爲海瑟-克羅斯基金會將會持續保持關注,因爲他會永遠得記得。
那又一道消失的光芒,就是海瑟-克羅斯基金會存在的意義。
“海瑟-克羅斯,她現在不再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光芒了。”魯妮輕聲說到。
藍禮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停頓,隨即上揚了起來,“現在,我們正在期待着,這一道光芒還可以照耀到更多光芒,漫天星空之上,那些璀璨奪目的星座已經有了太多太多的關注,也許,是時候把視線集中在其他地方了。”
這也是慈善活動最重要的意義之一。
魯妮輕輕頜首點頭,“就好像’美國偶像’一樣?”
如此類比,讓藍禮啞然失笑,輕輕地聳動着肩膀,點點頭給予了肯定,“是的,就好像’美國偶像’一樣。”
“所以,海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兒?”魯妮好奇地詢問到,但不等藍禮回答,她就繼續補充說道,“我的意思是,不是媒體之上的那個符號,而是生活之中的海瑟,那個夢想着站在舞臺之上放聲歌唱的女孩兒?”
藍禮沒有開口回答,視線落在了魯妮身上,五味雜陳、錯綜複雜的思緒一時之間尋找不到準確的表述方式。
他不曾真正地談起過海瑟,以前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不僅僅是面對媒體,還有面對朋友,瑞恩-高斯林、保羅-沃克等等,他們之間都沒有真正地交談過;詹妮弗-勞倫斯是唯一一個認識海瑟的朋友,但他們也沒有安靜下來促膝長談過。
一方面是因爲他不想要打擾海瑟的生活,還有克羅斯夫婦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無孔不入的狗仔到底有多麼可怕,而克羅斯一家僅僅只是普通人而已。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私心,在海瑟的身上,他總是可以窺探到自己的上一世,談起海瑟,就彷彿將自己最私密的部分展示出來一般,令人望而卻步。
他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刻意迴避,畢竟,海瑟-克羅斯基金會已經走入了大衆視線之中,在那之前,“一個人的演唱會”之上也主動分享了海瑟的故事;只是……只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場合,深入地展開交談。
現在,魯妮提起了。
藍禮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警惕,自我保護的疏離感正在展開自動防禦。
但魯妮卻彷彿沒有注意到藍禮的神情變化一般,接着說道,“我記得之前閱讀過一篇報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面提起過,如果海瑟有機會站在’美國偶像’的舞臺之上,那麼她將表演’野獸’這首歌,這是真的嗎?”
魯妮的眼神之中充滿了真誠,沒有憂傷,沒有憐憫,也沒有探究,更像是談起了一個親切的朋友,嘴角的弧度淺淺的,眼底的光芒暖暖的,“上帝,她爲什麼會想要演唱這首歌呢?我的意思是,她才十六歲,不是嗎?這首歌真的太滄桑了,我覺得,應該不適合她的聲線。”
不由自主地,藍禮就輕笑地點點頭,表示了贊同,“是吧?我也是這樣認爲的,當初我就是這樣勸她的,但她卻始終堅持,認爲這首歌就是屬於她的旋律。”
“什麼?爲什麼?是不是其中哪一句歌詞引起了她的共鳴?”魯妮的反問讓藍禮的眼睛微微一亮,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是的,她就是這樣說的,她說……”
那些回憶,依舊栩栩如生,就這樣脫口而出,時間的轉輪彷彿再次回到了遙遠的過去:海瑟依舊在爲“美國偶像”的海選準備着;每一次回到紐約時,他依舊會前往西奈山醫院,探望那些孩子們……
內心深處,他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揭開那個傷口,等待着喚醒那段記憶,等待那個話題不再禁忌而成爲生活的一部分。
安妮-西里曼、艾利克斯-瑞奇等等,那些許久不曾提起的名字,再次掛上嘴邊,卻沒有想象之中的陌生,所有的回憶、所有的趣事、所有的故事,滔滔不絕、源源不斷,整個世界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明亮了起來。
魯妮認真地側耳傾聽着,時不時插話交談一番,好奇地提出更多想法,慢慢地,那一個個鮮活而靈動的形象就在腦海之中勾勒出來,以至於她也忍不住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想要結交那一羣可愛的孩子們,成爲朋友,一起玩鬧一起嬉戲。
這又是一個不一樣的藍禮。
在他的身上,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陽光味道,乾爽而明亮,純真而簡單,甚至有些不諳世事的天真和愚蠢,絲毫尋找不到貴族的矜持和壓抑,而是……煥發出了勃勃生機,彷彿灑落在青嫩綠芽之上的第一縷/春/光。
人人都在稱讚着海瑟-克羅斯基金會所帶來的社會性變革,甚至可能對整個慈善事業都產生翻天覆地的影響,但藍禮始終不曾出面接受這些讚譽和光環。現在,魯妮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對於藍禮來說,一切都僅僅只是爲了那個叫做海瑟的女孩兒,也是爲了那個胸膛之中依舊跳動着熱血心臟的堂吉訶德。
“魯妮?”藍禮注意到了魯妮那漸漸出神的視線,焦點似乎有些模糊了,眉尾不由輕輕一揚,呼喚到,“看來,我的話題太過無趣了,你居然走神了,也許,我應該表現出一些紳士禮儀。”
魯妮啞然失笑,輕輕搖了搖頭,她試圖解釋一番,但千言萬語卻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視線落在了藍禮的眉宇之間,毫無預警地,她就輕聲哼唱了起來:
“不要,不要因爲內心感受而懲罰我;不要,不要因爲靈魂煎熬而懲罰我。”
時光,就停駐在了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