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陳坐直了身體,環顧四周,快速掃描了一下現場的情況。
此時,盧米埃爾大廳燈火通明卻漆黑一片,視線根本無法傳送出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洶涌人羣,如同茂密蔥鬱的樹林一般,全場明明已經座無虛席了,但每一個角落還是可以看見正在積極落座的觀衆,就好像可以容納兩千人的放映廳卻強制性地塞入了六千人一般。
艾米莉強烈懷疑,現在是不是就連落腳之地都找不到了?
不由自主地,艾米莉就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今天還是提早前來排隊了。雖然排隊的時候,浩浩蕩蕩的隊伍着實太過誇張,但真正入場之後,盧米埃爾大廳的吞吐量還是稍稍讓人放了放心——
這是電影節,沒有座位號碼;而是根據抵達現場的先後順序自行落座。除了少量座位是留給劇組成員和評審團成員的之外,其他嘉賓們也都是自行落座;所以,艾米莉運氣極佳地在一樓找到了位置,不需要前往二樓,居高臨下的觀影或多或少還是影響觀影體驗感。
事實上,整個一樓都已經站滿了人,所有人都想當然地認爲這裡已經沒有位置了,不少在艾米莉之前進來的媒體都自覺前往了二樓;但艾米莉還是選擇留在了一樓,卻意外地發現了空位還有一大部分。看來,大家還是太過自覺也太過遵守秩序,“禮貌”地把一樓空間預留了下來。
當然,科恩兄弟的作品本來也就不是注重視覺效果的類型。但歸根結底,能夠留在一樓,這還是幸運的一件事。
“今天真的是太瘋狂了,對吧?”右手邊的方向傳來了一個爽朗的交談聲。
艾米莉沒有多想,想當然地認爲應該是同行的閒聊,嘴角也露出了笑容,笑呵呵地說道,“我以爲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那場已經足夠誇張了,沒有想到,這一場纔是真正的高/潮,我覺得福茂現在肯定後悔了,應該把這一場再往後壓一壓的。”
轉過頭,艾米莉注意到了身邊之人,神情不由微微愣了愣,但調侃的話語還是沒有來得及控制住,脫口而出,“我現在十分好奇,作爲藍禮-霍爾到底是一種什麼體驗?”
“他就在那兒,你可以直接詢問他。”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坐在了椅子上,眼睛裡閃爍着老頑童一般的惡作劇光芒,身體前傾,朝着前一排左側的方向揚聲喊到,“嘿,藍禮,這位淑女有一個關於你的問題,作爲藍禮-霍爾到底是一種什麼體驗?”
艾米莉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下意識地跟隨着史蒂文的視線轉移了過去,然後就看到正在禮貌致歉、移動腳步前往中央座位的藍禮。
聽到聲音,藍禮擡起頭來,嘴角勾勒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我之前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曾經回答過這個問題,有興趣的話,你們可以翻閱一下。”
“吥!官方敷衍回答,差評。”史蒂文毫不猶豫地開始吐槽,甚至發出了起鬨的噓聲。
藍禮卻不慌不忙地聳了聳肩,“嘿,這就是作爲藍禮-霍爾的權利。”說完,他的腦袋還輕輕歪了歪,流露出了一絲得意的表情,而後轉過頭,在自己的座位安坐了下來。
艾米莉和史蒂文交換了一個視線,雙雙停頓了片刻,而後嘴角的弧度就同時上揚了起來,史蒂文攤開雙手,一臉無奈的表情,“我猜想,這就是正確答案了。”
艾米莉哧哧地歡笑了起來,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戛納電影節最奇妙的時刻就在於此,媒體記者順利地排隊入場之後,他們就可以成爲放映廳裡的普通一員。
衆所周知,放映廳正中央的區域纔是觀影體驗最好的位置,一般來說,這一塊區域會留給評審團評委、劇組成員以及重要嘉賓;而區域之外,則是完全開放的狀態,每一位觀衆都可以自由選擇落座。
他們可以和評審團評委毗鄰而坐,近距離地觀察評委的觀影放映——他是不是睡着了?他是不是流淚了?他是不是打呵欠了?他是不是全神貫注了?他是不是起立鼓掌了?他是喜歡還是討厭?
他們還可以和劇組成員共同觀影,第一時間捕捉到演員或者導演們對於電影成品的感受——拍攝過程的化學反應如何?演員對於成品質量是否滿意?導演的態度又是如何?
這些細節,往往就是一部作品關於口碑的八卦流言的第一手來源。因爲評委們不允許在電影節期間公開討論電影,避免影響獎項的評選風向;所以,這些近距離觀看的八卦就成爲了最爲直觀的一個風向。
顯然,艾米莉今天的運氣不錯,右手邊是評審團主席,左前方是電影男主角,然後還可以看到前方不遠處正在落座的科恩兄弟以及凱瑞-穆里根。
這着實是一種奇妙的體驗,艾米莉試圖保持淡定和沉穩,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放映大廳燈光緩緩黯淡下來之後,艾米莉的注意力就漸漸轉移到了大屏幕之上。
一個片頭就可以感受到,正如科恩兄弟所說,電影的後期製作還沒有結束。沒有製片公司,沒有卡司陣容,甚至就連製作人名單都不完整,僅僅只是一個黑色背景,上書,“科恩兄弟出品”,這就是全部了,粗糙而簡陋。
然後,音響之中就傳來了吉他絃音。
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吉他絃音,而是沒有任何修飾的原木吉他,琴箱共振和琴絃粗糲的質感,在盧米埃爾大廳的觀影歡迎之中凸顯了出來。
更重要的是,全場一片黑暗,就連一點點幽光都沒有,視覺被徹底隔絕,聽覺開始放大,琴絃的微微振動,彷彿正在輕輕撥動每一位觀衆的心絃。
不成篇章的旋律,不是正在演奏,而是正在調音。
息息索索地,就可以聽到啤酒碰撞吧檯、客人高談闊論、酒保傾倒酒精、侍應生來來往往、酒杯互相碰觸的嘈雜聲……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說明,整個放映廳的所有觀衆就真實地置身於酒吧之中。
“煤氣燈咖啡館,1961”。
一個話筒出現在了大屏幕之上,沒有正式而隆重的登場介紹,悠揚而輕盈的旋律就如同潺潺流水一般緩緩流淌下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鏡頭遊移之間,金色的光線在黑暗之中一點一點地勾勒出了那個鬍子拉渣的落魄男人的臉龐和身型。
“絞死我吧,哦,絞死我吧,我將不久於人世。”
不由自主地,艾米莉的皮膚表面就浮現出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碩大的屏幕之上,那個俊朗而頹廢、滄桑而陰鬱的男人在低聲哼唱着,沙啞的嗓音將故事娓娓道來,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表情,腦海之中的嘈雜和煩悶就已經緩緩沉澱下來。
就好像自己背上了行囊,跟隨着他的腳步,走向了一段未知的行程,飽經風霜之後,卻依舊步履蹣跚地持續前行,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背影,在荒蕪而壯闊的公路之上踽踽獨行。
時光就在那蜿蜒悠揚的旋律之中緩緩開始倒流。
2013年、2012年、2011年……2000年、1999年……1990年……1980年……1970年……最後的最後,時間就這樣緩緩地定格在了1961年之上。那個因爲戰爭摧殘而滿目瘡痍的年代,那個因爲思想/解/放而肆意綻放的年代,那個因爲傷痕累累而舉步維艱的年代。
故事,開始於1961年的煤氣燈咖啡館。
在科恩兄弟的鏡頭之下,整個盧米埃爾大廳化身成爲了煤氣燈咖啡館,而在場的每一位觀衆都成爲了咖啡館的顧客,正在欣賞了一段民謠表演。
有趣的是,1961年,民謠盛行的年代,因爲相似的歌手數不勝數,人們習以爲常;2013年,民謠沒落的年代,因爲無人問津、文化斷層,人們無動於衷。無形之中,煤氣燈咖啡館和盧米埃爾大廳似乎打破了時空和虛幻的界限,完成了無縫銜接。
表演結束時,咖啡館裡的顧客響起了禮貌性的掌聲。
“你和米基(Mikey,Mike的暱稱)曾經一起唱過這首歌?”
“是的。”
“男孩,昨晚你真是一團糟。”
“是……對不起,帕皮,我是一個混蛋。”
“我不在乎,不過是音樂而已。你的一個朋友在後巷。”
結束了表演之後,那名歌手來到了吧檯旁邊,和酒吧老闆閒聊了兩句,而後就來到了後巷。
來人是一個西部牛仔打扮的硬漢,昏暗的後巷之中看不到臉龐,但可以確定,他們不是朋友,因爲對方是爲了昨晚的爛攤子而來的,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然後丟下滿身狼狽的歌手,揚長而去。
艾米莉微微頜首表示了意外和讚歎。
科恩兄弟似乎就是擁有這樣的能力,寥寥數筆之中就勾勒出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形象,而這一次,擁有了藍禮,他們的技藝無疑又更上一層樓,纔剛剛開場,事情就已經顯現出了一個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