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間,故事形成了一個圓環,一模一樣的場景複製黏貼地出現在了電影的開頭和結尾,那種時空穿梭的錯覺,讓觀衆們都陷入了錯愕和呆滯之中,如同在迷宮之中徘徊了許久許久,最終還是回到了原地。
艾米莉不由就想起了勒維恩對簡說的那句話:感覺過了許久,但其實只是幾天。
“你們之前可能聽過這一首。如果一首歌,從來不曾新過,但也不曾過時,那就是民謠了。”表演結束之後,勒維恩自我打趣地說道,引起了稀稀拉拉的笑聲,“好了,在我離開之前,再表演最後一首。”
悠揚而綿長的旋律,如同深秋輕風,吹拂過荒原叢林,綠色漸漸蛻變成爲黃色和紅色,然後再慢慢消失所有色彩,變成一片荒蕪,生命徐徐凋零過後的蕭索,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大,卻空曠得讓人心慌,彷彿找不到自己的落腳之地,也看不到前行的方向。
“若我能如同諾亞之鴿般,展開雙翼,我將越過江河,追尋摯愛。揮手作別,我的愛人,願你珍重。我心中住着一個頂天巨人,高大雄偉,身姿矯健,如同炮彈。揮手作別,我的愛人,願你珍重。”
勒維恩放聲高歌着,小心翼翼地敞開心扉,站在原地,告別內心深處最深愛的那個人,一句“珍重”卻遠遠無法承載內心的重量,只能依依不捨地注視着那個離開的背影,默默地將祝福送上;然後轉過身,獨自一人,孑然一身,重新踏上屬於自己的旅途。
嫋嫋的沙啞餘音之中透露出一股悲傷和失落,隱藏其中的微微苦澀緩緩地氤氳了開來。
“晨曦拂曉的黎明,細雨飄零,離別愁緒,纏繞心間。揮手作別,我的摯愛,揮手作別。”
那肆意奔放、肆意張揚、肆意綻放的歌聲,充滿了迫切的渴望和刺骨的真摯,勒維恩忘我地閉上了眼睛,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旋律之中,微蹙的眉宇之間,將悲傷和痛苦都展示了出來,在這一刻,勒維恩與觀衆之間的情感共鳴再次聯繫了起來。
“未來的某個清晨,不會太過遙遠,你將會呼喚我的名字,而我將會告別遠去。”
漸漸走高的旋律,瞬間迸發,狠狠地擊中了靈魂深處,艾米莉終究沒有忍住,雙手捂住了臉頰,但滾燙的淚水還是穿透了指縫,肆意地滑落下來,那股揮之不去的哀傷和茫然,那股歷經滄桑的落魄和寂寞,沉甸甸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唱着,“揮手作別,我的摯愛,揮手作別。”
故事終於完成了一個圓環,開篇的旋律與結尾的歌聲交相輝映,卻截然不同,呈現出了世界的滄海桑田,哪怕僅僅只是經過了幾天,但所有一切終究還是不同了。他們終於聽到了現場版本的“揮手作別”,他們也終於聽到了勒維恩獨唱版本的“揮手作別”,但……
艾米莉知道,曾經的勒維恩永遠的死去了,他的熱情和夢想,他的渴望和掙扎,全部都伴隨着邁克的去世而沉睡了;現在的勒維恩就被困在了原地,左顧右盼之中,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未來,茫然若失之中,邁着沉重的步伐、拖着疲憊的身軀,踽踽獨行。
他試圖尋找自己的摯愛之人,卻終究孤獨一人在滄桑之中彷徨。
“若我能如同諾亞之鴿般,展開雙翼,我將越過江河,追尋摯愛。揮手作別,我的愛人,願你珍重。”
那遍體鱗傷的靈魂,沐浴在奶黃色的燈光之下,不知所措,意興闌珊,茫然若失。
“你和米基(邁克的暱稱)曾經一起唱過這首歌?”
“是的。”
“男孩,昨晚你真是一團糟。”
“是……對不起,帕皮,我是一個混蛋。”
“我不在乎,不過是音樂而已。你的一個朋友在後巷。”
又是同樣的對話,又是同樣的場景,所有一切都似曾相識,似乎所有都不曾改變過,卻似乎所有都已經不同了。
勒維恩走向了後巷,卻看到了坐在舞臺之上的鮑勃-迪倫,抱着吉他正在低聲演唱着。“時代週刊”的記者就坐在臺下。
來人依舊是一個西部牛仔,依舊狠狠地揍了勒維恩一頓,依舊留下一個背影揚長而去,勒維恩依靠在後巷的巷子口,目送着搭乘出租車離開的背影,滿是疲憊的臉龐,勾勒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那雙眼睛之中閃過一絲倦怠和一絲釋然。
走過千山萬水,經過滄海桑田,兜兜轉轉的最後,他終究還是再次回到了原地,如同一個玩笑一般,似乎什麼都不曾改變過;但他知道,事情終究還是不同了,現在的他,真正的孤身一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再次踏上征程。
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不管是不是原地打轉,他終究都只是一個人了。
那雙淺褐色的眼眸閃過一絲落寞,苦澀的淺笑在光影之中輕輕盪漾着。
他說,再見。
電影,結束。
艾米莉-陳卻已經徹底崩潰,雙手牢牢地捂住了臉頰,在鮑勃-迪倫那滄桑而悲愴的歌聲之中,淚水肆意地滑落下來,緩緩地從指間滲透出來,那無法遏制也無法表達的悲傷徹底擊潰了所有防線,只是在放聲痛哭着。 щщщ▪тt kǎn▪℃o
人們看到了勒維恩的混蛋,他憤世嫉俗,他格格不入,他不負責任,他一無是處,他自命清高;但人們卻沒有看到勒維恩的滄桑。
對於父親的親情、對於邁克的友情、對於簡的愛情,生活的枷鎖和腳鐐着實太過沉重,拖拽着他一步一步地滑向深淵,他的努力和奮鬥,他的堅持和抗爭,卻終究被時代洪流所淹沒,一文不名地坐在酒吧後巷的垃圾堆旁,冰天雪地之中卻連一件冬天外套都沒有。
他高聲歌唱着,“揮手作別,我的摯愛。”
在故事的最後,他依舊一無所有,彷彿什麼都不曾改變;只是,他遺失了骨子深處的熱情和驕傲。沒有了親情,沒有了友情,沒有了愛情,沒有了夢想,沒有了目標,沒有了堅持,也沒有了靈魂。他說,再見。
艾米莉痛哭到無法自己,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那是一段人生的落幕,那是一闕生命的謳歌,那是屬於失敗者的故事,也是屬於現實生活每一個人的故事,“哦,上帝,哦,親愛的上帝。”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站立了起來,眼眶之中盛滿了晶瑩的淚水,但他卻絲毫不在意,只是用力地鼓動着自己的雙手,瘋狂地、熱烈地、執着地,胸膛之中激盪的情緒全部都宣泄了出來,靈魂深處的熱忱毫無保留地綻放開來,他只是專注地鼓掌着。
在那個屬於民謠的年代裡,所有人都一股腦地蜂擁進入音樂產業,每個人都試圖成爲其中的一員,一把吉他和一把嗓子就可以站在舞臺之上,沐浴着鎂光燈,享受着掌聲,正如格羅菲恩斯夫婦的客人所說,“我真希望也在你們這一行,我是說,一首歌大賣就能夠解決所有問題。”
但只有很少很少人知道,隱藏在民謠背後的是人生的滄桑和苦澀。對於某些人來說,民謠只是實現功成名就的手段而已;而對於勒維恩來說,民謠卻是承載靈魂重量的藝術和夢想,太過沉重也太過灼熱,以一種飛蛾撲火般的方式,燃燒了他所有的熱忱與激/情,直到化爲灰燼。
民謠是如此,電影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是一個時代的故事,卻也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如果勒維恩是一個失敗者,那麼史蒂文認爲自己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戛納電影節開始至今,人人都喜歡“阿黛爾的生活”,金棕櫚的呼聲不絕於耳,浩浩蕩蕩地將整座小城裡裡外外全部包圍,史蒂文不會否認,那是一部非常非常優秀的作品;但就他個人而言,他更加喜歡“醉鄉民謠”,狠狠地擊中了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就連靈魂都爲止震撼。
作爲評審團主席,史蒂文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在任何公開場合討論作品的看法,甚至不能在私底下隨意地透露風聲,這是他的職責;但電影結束之後,他卻可以送上自己的掌聲,以如此最簡單也最純粹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敬佩和喜悅。
上帝,他是多麼熱愛電影。
“醉鄉民謠”就是那樣的作品,深深的震撼層層滲透,細膩的共鳴緩緩迴盪,重新喚醒靈魂深處的熱情,讓人無法自拔地沉浸其中,爲之沉醉,也爲之瘋狂。
於是,史蒂文就這樣站立了起來,沒有理會其他任何人,忘乎所以地送上了掌聲。
艾米莉察覺到了身邊傳來的動靜,條件反射地擡起頭來,透過朦朧的視線就看到了那白髮蒼蒼卻激動得無法自已的臉龐,如同老頑童一般,毫不掩飾地展現着自己的喜怒哀樂,以最簡單也最實際的行動,送上崇高的敬意。
下意識地,艾米莉也站立了起來,用力鼓動着雙手,隨即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狼狽,滿臉淚水已經糊做了一團,於是就破涕爲笑,但隨即就再次回想起了電影裡的最後一幕,那雙落寞而孤單的眼神在飽經滄桑之後,流露出了一抹疲憊而釋然的笑容,狠狠地擊中內心柔軟之處,然後就忍不住再次嚎啕大哭起來。
她就像是一個瘋子般,又哭又笑,又笑又哭。電影就擁有這樣一種神奇的力量,講述着人生的故事,也講述着每個人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