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Oedipus),古希臘文學歷史上典型的命運悲劇人物,他是希臘神話中忒拜的國王拉伊俄斯和王后約卡斯塔的兒子,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並且迎娶了自己的母親。戲劇藝術的荷馬、命運悲劇大師索福克勒斯在古希臘戲劇“俄狄浦斯王”中豐富了其命運悲劇。
整個西方文化都可以深深地感受到古希臘文化的影響,處處都可以看到根深蒂固的弒/父/情節,俄狄浦斯可以算是悲劇的集大成之作,而在整個神話架構之中都可以尋找到相似的文化傳承。
第一代天神烏拉諾斯被自己的兒子克羅諾斯閹割,第二代天神克羅諾斯則被自己的小兒子推翻,從此建立宙斯作爲唯一至高無上主神的奧林匹斯神系。兩代天神建立自己的地位,都是通過弒/父/實現的。
烏拉諾斯在希臘語之中是“根源”的意思,而克羅諾斯則是“時間”。作爲根源,一旦進入發展的過程,就進入時間的歷程;在時間的歷程中,一切都將進入一個前後相繼、新取代舊的過程,這是神話,也是哲學。
這就是源於古希臘神話的弒/父/精神,對於後來整個西方文化的影響都是不可估量的。
亞里士多德的明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可以理解爲對老師柏拉圖的挑戰,體現的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弒/父/”,後來,美國哲學家杜蘭就把他稱爲偉大的精神“弒/父/者”。以至於後來整個西方哲學的歷史,基本上就呈現出了一段精神弒/父/的發展歷程。
當然,他們也有不能弒的東西,那就是絕對理念、絕對精神,也就是宗教文化之中至高無上的上帝。於是,當尼采宣佈“上帝死了”,這也就標誌着弒/父/精神發揮到了極致,這對尼采來說是個人的悲劇,而對上帝來說則似乎是一場奶狙。
所謂的弒/父/,可以理解爲推翻強權、推翻統治、推翻精神支柱,完成成長與傳承的過程,最後完成不可思議的超越,它不僅僅是殺戮的一種表現,更是傳承與蛻變的一種表現。尤其是父系社會之中,父親的形象往往象徵着無法企及的目標,只有超越了父輩才能夠推動時代與社會的進步。
一直到今天,弒/父/精神依舊可以在無數西方文化之中尋找到痕跡,一方面,他們樹立了一個無法超越也無法推翻的精神象徵;一方面,他們又蠢蠢欲動地試圖推翻這種象徵,開創出屬於自己的全新時代。
恰恰是這種辯證矛盾,衍生出了無數悲劇藝術以及哲學思辨。
在藍禮看來,“爆裂鼓手”就具備着這樣的悲劇色彩。
誠然,上一世的“爆裂鼓手”就是一部精彩的作品,但如果想要更加優秀更加傑出呢?那麼應該如何在思想主題上進行挖掘呢?也許,弒/父/情結就是一個突破口。
“安德魯與弗萊徹之間的關係就可以看成是一種傳承與超越的演變。在壓制與被壓制、傳授與仰視的關係之中,安德魯一開始是學徒,他僅僅地跟隨着弗萊徹的腳步,在弗萊徹的指引之下快速成長。
但伴隨着時間的推進,超越權威、推翻強勢的那種野心就開始在安德魯的身體裡甦醒了。一方面是因爲他渴望成就藝術的最高境界,他始終希望自己能夠開創一個時代和流派,這就是野心的一種;另一方面則是因爲他渴望推翻弗萊徹的殘暴壓制,不僅僅是超越而已,更是碾壓粉碎對方。
本質來說,安德魯和弗萊徹是同一類人,爲達目的而不折手段,建立強權而拒絕妥協,所有的光環都始終圍繞在自己身上,當自身完成蛻變的時候,那麼一路之上的踏腳石都可以全部推開拋棄。如果有必要,他們可以犧牲所有一切,比如說約會對象,比如說家族親情,比如說至交好友。
當然,也包括了自己的師傅兼父親。
又或者說,這就是必須推翻的一座大山,他們才能完成本質的蛻變。
所以,安德魯開始反抗,到最後的爆發與超越,完成了反控制的突破,將兩個人之間控制與被控制、壓制與被壓制的狀況扭轉了過來,同時兩個人的發展曲線也發生了變化。”
滔滔不絕,藍禮的靈感已經完全井噴,一步一步走入安德魯的世界之後,就如同一個寶藏,源源不斷地挖掘出越來越多的故事與內涵,關於表演的內容與細節也就漸漸變得豐滿,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過程,讓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達米恩也可以深深地感受到藍禮的熱情,眼睛一點一點地明亮起來,他也進一步補充說道,“更爲奇妙的是,弗萊徹和安德魯都是同樣的想法,弗萊徹不僅沒有反抗,而且還在歡迎,他有意識地一步一步引導着安德魯壯大起來,並且刺激着安德魯開始反抗。當安德魯完成超越、完成弒/父/的時刻,弗萊徹也成就了自己的完美,將自己的精神與意志傳承了下去。”
“就如同……”達米恩試圖尋找出一個形象的比喻,卻遲遲找不到。
藍禮完成了補充,“就如同捨身成仁一般。”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犧牲自己成就傳承。”達米恩連連點頭,整個人都激動了起來,腦海之中的所有火花都開始噼裡啪啦地響動起來。
不可思議!
絕對的不可思議!
如果按照藍禮的構想,現有的故事將更進一步,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按照原本的劇本來看,這就是一個老師與學生之間的故事,整個着力點還是在於學生的突破與蛻變,真正地追求到藝術最高境界;但經過解讀和詮釋之後,卻賦予了古希臘悲劇的弒/父/色彩,從一個簡單的教學過程,進化到一個藝術傳承與創新的過程——
弗萊徹爲了追求藝術的完美境界,他犧牲了自己,讓自己成爲了安德魯的祭品,慢慢地指引着安德魯完成了蛻變;而安德魯爲了追求藝術的最高境界,他雙手沾滿了血腥,親手扼殺了弗萊徹的強權,在弒/父/之後,真正地脫胎換骨,成就了藝術的完美。
“黑天鵝”之中,探討的是虛幻與現實的模糊,只有當演員真正徹底模糊了節點,與角色完完全全融爲一體,如同白天鵝和黑天鵝一般,不分彼此,才能夠真正地感受到絕對的完美。
“爆裂鼓手”之中,探討的則是弒/父/情節之下的傳承,只有當子輩親手推翻父輩的權威,繼承衣鉢並且發揚光大,他們才能完成蛻變,開創一個全新的時代。
角色設定與故事核心的深化厚化之後,“爆裂鼓手”的整個故事就頓時煥發出了截然不同的旺盛生命力,達米恩甚至可以構思出一些鏡頭的變化——
最基本的對位變化,前半段,安德魯總是仰視弗萊徹,而弗萊徹總是俯視安德魯;中段,鏡頭可以呈現出一個相對平行的視角;後段,安德魯開始俯視,而弗萊徹則漸漸變得弱小。這是最爲簡單的一種變化,卻能夠真實地呈現出壓制與反壓制的角度變化。
更進一步,光線與視角的切換,也可以演繹出更多的暗喻。
人人都說,一位優秀的演員能夠成就一部電影,儘管電影就是導演的藝術。現在,達米恩終於真切地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不僅僅是表演,而且是通過表演賦予角色和故事生命力,進而促發導演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當然,前提是導演擁有足夠的空間和餘地來容許這樣的生命力。
達米恩突然就有一個想法:難道這就是藍禮挑選作品的時候如此謹慎挑剔的原因嗎?
但達米恩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坐在藍禮對面,他還是隱隱有些緊張,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個夢境般,哪怕是現在已經準備開機了,依舊如此,“我們需要和JK聊一聊嗎?在整個對峙與反抗的關係之中,他也是重要一環。”
“這就取決於你了。”藍禮把問題又拋了回來。
達米恩愣了愣,連連擺手,“你是在暗示着,我就是安德魯嗎?我可沒有這樣說,雖然這是根據我高中經歷改編的劇本,但我沒有安德魯那麼瘋狂和偏執。”
“瘋狂和偏執,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壞事,但對於藝術家來說卻是好事。”藍禮意味深長地說道,其實大部分藝術家、哲學家在世俗眼中都是瘋子,因爲他們的思考方式本來就與衆不同,這才成就了他們的藝術創造方式。
隨後,藍禮又接着說道,“不,我沒有暗示任何事。我只是說,如果在你的定義之中,弗萊徹是清楚意識到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那麼他的角色設定就要做出改變,你也需要提前告訴JK。”
“但是?”達米恩知道還有下文。
“但是,如果弗萊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僅僅只是以自己的強勢完全壓制,卻在最後一場表演之中才恍然大悟,但他沒有繼續壓制,而是放開了心神,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成爲了將安德魯推過終點線的最後一股力量,那麼你就等最後一場戲告訴JK。”
藍禮接着發表着自己的觀點。
站在旁邊的梅麗莎和布萊克已經徹底傻眼,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