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徹底崩潰了,恥辱感和慚愧感連綿不絕地席捲而至,從第一次與弗萊徹的交手,那種死死壓制的沉悶和憋屈就如影隨形,一點一點地滲透到靈魂深處,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現在這種感覺更是十倍百倍地撞擊過來,浩浩蕩蕩地實行碾壓,幾乎喪失了抵抗能力。
然後就……分崩離析。
安德魯選擇了落荒而逃。
脫下了西裝外套,狠狠地甩在地上,踉踉蹌蹌地離開了舞臺,但瘦弱的肩膀卻依舊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整個人都顯得失魂落魄,隱藏在陰影之中的眼神茫然而無措,甚至就連喪家之犬都不如。擡起頭,他就看到了站在側臺盡頭的父親。
安德魯的腳步愕然地停頓了下來。
他曾經以爲,父親是不支持自己的,父親是不關心自己的,父親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在這條通往夢想的荊棘之路上,他是孤立無援的,但此時此刻,父親卻站在了眼前,臉上洋溢着擔憂和疼惜,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猝不及防之間,淚水就掙脫了眼眶的束縛,滑落下來。安德魯突然就這樣瓦解了,如同一個五歲的孩子,委屈地朝着父親邁開了腳步,將腦袋深深地埋在父親的懷抱之中,放任眼淚徹底決堤。
……
飾演安德魯父親吉姆-內曼(jim-neimann)的資深演員保羅-雷瑟(paul-reiser)微微有些愣神,這不是劇本之上描寫的橋段!但,他卻恍惚之間完全忘記了劇本:
僅僅只是一個因爲錯愕而停頓的動作、一個隱忍之後爆發的表情,就將安德魯與父親之間的矛盾關係展現得淋漓盡致,又將安德魯陷入絕望之後破碎展現得帷妙唯俏,那種屬於十九歲孩子內心深處的脆弱和倔強,在這一刻深深地打動了保羅-雷瑟。
這些都是劇本之中所沒有撰寫卻又隱藏在角色之間的戲劇張力。
更重要的是,這種張力對於現在正在拍攝的這場戲又是一次重要的補充,讓劇情故事變得圓潤飽滿,同時也讓角色轉變變得豐富充分。
保羅-雷瑟完完全全就進入了角色之中,化身成爲了吉姆-內曼,張開雙臂,給了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表示安慰,緊緊地,緊緊地用自己的懷抱爲兒子帶來最堅強的後盾,如同風平浪靜的港灣。
安德魯緊閉着雙眼,淚水依舊在睫毛之上懸掛着,但慢慢地,緊蹙的眉宇一點一點地鬆弛了下來,流露出了一絲舒適和享受,就如同滿身倦怠地回到家中之後,終於可以稍稍放鬆下來,那種安逸和愜意是令人沉迷的,如果可以永遠永遠都停泊在這裡,那該多好。
但,安德魯重新睜開了眼睛。
晶瑩透亮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抹堅毅和果決,視線焦點和焦距重新凝聚起來,眼神也越來越犀利越來越明亮,透露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又似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破而後立。
現在的安德魯,在支離破碎之後,終於真正地迎來了破而後立的良機,那雙淺褐色的眸子正在一點一點變得陰沉而黑暗起來,沒有暴躁,沒有憤怒,也沒有翻涌,只是在一片平靜之中隱藏着冰冷與暴戾的鋒利,如同雪原之上的寒風刺骨,看不見摸不着,卻威力十足。
就好像……就好像弗萊徹一樣。
一雙眼神的變化,將安德魯的心態轉變完全展現出來。
然後就可以看到安德魯轉過身,在父親一臉詫異和驚愕的注視之下,緩緩後退,緩緩後退,沒有任何言語,他就堅定地轉過身,大步大步地重新朝着舞臺走去,腳步越來越堅定越來越快速,重新回到了舞臺上,重新坐在了架子鼓後面。
弗萊徹正在向觀衆致歉,然後安德魯的腳步聲就傳了過來,所有觀衆、所有樂手、還有弗萊徹都一臉詫異地轉過頭,不明所以地朝着安德魯投去了視線。
安德魯和弗萊徹交換了一個視線。
安德魯的眼神無比平靜,就彷彿剛纔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弗萊徹的眼神微微起了波瀾,隨後嘴角上揚起來,有些意外,剛纔的打擊依舊沒有摧毀安德魯,但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因爲他還留有後手,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弗萊徹晃晃悠悠地轉過頭,重新面對觀衆,試圖解釋一下情況;安德魯依舊平靜,眼神深處甚至一點點波瀾都沒有。
突然,安德魯就擊打起了鼓點,吊嚓和爵士樂的聲響在卡內基廳的環繞音效之中如同平地驚雷一般爆發開來,強硬地打斷了弗萊徹的解釋,如此毫無預警,所有人都心驚肉跳了一下,包括弗萊徹,視線再次集中在了安德魯身上。
但安德魯卻置若罔聞,一心一意、專心致志地擊打着鼓點。
整個鼓點輕快而雀躍、密集而洶涌,如同潺潺溪流一般在奶黃色的舞臺燈光之中緩緩流淌,弗萊徹和安德魯的視線再次交匯,但這一次,保持平靜而冷漠的卻是安德魯,瞬間就把弗萊徹逼入了牆角,弗萊徹的眼角不由微微抽搐了起來,收縮的瞳孔迸發出了危險氣息。
同樣沒有喘息時間,同樣沒有迴旋餘地,同樣沒有可趁之機。唯一不同的是,貓和老鼠的位置似乎正在發生改變。
弗萊徹束手無策,演奏已經開始,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安德魯正在重新把握主動權,但弗萊徹卻也沒有準備繳械,就算是“鞭打”或者“大篷車”,那又怎麼樣?他一樣能夠摧毀安德魯,他可以做到第一次,就可以做到第二次。
弗萊徹的眼神駭人地瞄準了安德魯,然後輕輕拉了拉自己的西裝外套,挺直了腰桿,朝着觀衆點頭示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指揮席。
安德魯卻根本沒有時間和弗萊徹較勁,完全沉浸於自己的鼓點之中。切入篇章的鼓點依舊只是基礎架構,難度適中,他的演奏不疾不徐、信手拈來,防守而隨意的狀態將那種均勻而飽滿的鼓點連綿不絕地傾瀉而下。
安德魯擡起頭來,看向了自己右手邊的大提琴手,揚聲說道,“等我提示。’大篷車’!”
你要戰,我便戰!
安德魯選擇了挑戰四百擊的“大篷車”,與弗萊徹展開了正面較量,看看到底誰能夠站到最後,成爲那個倖存者。
鼓點漸漸開始變快,整個節奏在張弛有序地節節攀升,安德魯卻絲毫沒有慌張,甚至還有時間照顧身邊的大提琴手,化身成爲指揮,出聲發出了提醒,“三!四!”
大提琴手一臉錯愕的表情,但他還是開始演奏起了“大篷車”,那低沉的絃音與明亮的鼓點交織在一起,一股獨特魅力就迸發了出來,透露出奇妙的爵士樂風格。
安德魯這才擡起頭來,視線注視着弗萊徹。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安德魯的眼神卻前所未有得專注,那股強大的氣場以撞牆式的還擊衝撞了上去,深邃而明亮的眸子沒有任何遲疑和猶豫,堅毅而肯定地注視着弗萊徹,僅僅通過眼神就將力量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更爲奇妙的是,儘管安德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弗萊徹,但安德魯的鼓點卻絲毫沒有紊亂,同時還在有條不紊地節節攀升,將“大篷車”重新編排版本的魅力一點一點釋放出來,而安德魯的手腕和手指控制達到了一個全新境界,那密集而緊湊的鼓點如同一顆顆圓潤的珍珠滾落下來一般,落在耳膜之上,着實妙不可言。
沒有言語。也沒有交談。
但恍惚之間,安德魯和弗萊徹之間的力量卻已經發生了變化,安德魯正在挺直腰桿,而弗萊徹正在目瞪口呆,最終,安德魯殺伐果決地選擇了/弒/父,他現在就正在一點一點地推翻“父輩”的強大束縛與控制,以自己的能力闖蕩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弗萊徹有些憤怒又有些懊惱,單手插腰,垂下腦袋,摸了摸鼻頭,似乎正在思考着到底應該怎麼辦。
就在此時,其他樂器也加入了大提琴和架子鼓的行列,“大篷車”的演奏就正式開始了,弗萊徹現在已經徹底沒有了退路,即使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那麼就只能趕鴨子上架了,既然安德魯自取滅亡,那就不要責怪他血腥殘暴了。
深呼吸一口氣,弗萊徹擡起了右手,開始投入指揮。整支樂隊都進入了“大篷車”的演奏模式,但弗萊徹的視線卻依舊沒有離開安德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安德魯。
可是,安德魯卻早就已經收回了視線,專心致志地投入擊打演奏之中,渾然忘我之際,那行雲流水的鼓點將他的實力與天賦展現得淋漓盡致,輕盈而靈動、敏捷而有力、均勻而飽滿,那曼妙的鼓點與其他樂隊成員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真正地將爵士樂的優雅與動人展現了出來。
全場觀衆鴉雀無聲,從慌張到疑惑,再到好奇,最後到專注與享受,他們細細地品味出了安德魯鼓點的靈性,眼底的視線都不由明亮了起來。
弗萊徹意識到,他正在失去優勢,而且還在持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