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瑟的手指依舊不太靈活,按着琴絃的指尖似乎使不上力,尤其是小指,總是容易滑弦,這也使得旋律無法按照曲譜的計劃進行,但她卻沒有絲毫的煩躁,專心致志地練習着,彷彿正在準備參加一場世界級的音樂會一般。
接近中午的陽光有些刺眼,灼熱地灑落下來,柔軟地披在她的肩頭,那彆扭而生硬的手指卻泛着瑩瑩光芒,在這一刻,她似乎從來都不曾纏/綿病榻,也不曾遭遇命運的打擊,身上煥出勃勃生機,讓人挪不開目光。
支離破碎的旋律斷斷續續地傳來,海瑟試圖跟着樂符哼唱,可是因爲旋律不太連貫,導致歌聲也有些散漫,“所以我們抵達了,一個回不去的孤地……”海瑟的聲音稚嫩而青澀,卻有種初試啼聲的清脆和朝氣,遊離在樂符之間的悲傷在緩緩瀰漫,“你就是那張讓我赴湯蹈火的臉龐,這就是那個孩子們將繼承的名字……”
歌曲只來得及唱一半,然後就又斷了,海瑟還是不放棄地,調整了一下手勢,繼續彈奏着,“鑄就魅力,鑄就王冠。”
是“野獸”。
是上次他在西奈山醫院時創作的那“野獸”,可是真正讓藍禮震驚的是,海瑟當初僅僅只聽他演奏了一遍,居然就能夠把按照譜子重新彈奏摸索出來。這就是一種天賦,對於樂感、樂理的天賦,天生就能夠辨識出旋律的天賦。
這是藍禮第一次現海瑟的另外一面,他有些意外,更多的卻是驚喜。
僅僅只是彈奏了一半,海瑟的手指就已經痠痛得不行,開始不聽使喚,她用力甩了甩手掌,試圖讓自己重新獲得控制權,眉宇之間浮現出了一絲懊惱和煩躁。
藍禮可以閱讀出那一絲躁動明明想要努力,卻力不從心;明明想要抗爭,卻得不到迴應;明明想要奮鬥,卻有心無力。
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讓人憤怒,恨不得摧毀整個世界;但更讓人無奈,因爲自己完全束手無策。在海瑟的身上,藍禮看到了自己,曾經如此渴望地想要擺脫那張病牀的束縛,卻終究被活活地耗死在了那一片白色之下。緩慢,殘忍。
海瑟似乎注意到了藍禮的眼神,擡起頭來,兩個人的視線穿過玻璃就碰撞在了一起。
海瑟沒有慌亂,也沒有憤怒,更沒有害羞,僅僅只是有些意外,那微微閃動的眼神隨即就鎮定了下來,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藍禮。那雙平靜的眸子,有着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冰冷,幾乎難以讓人相信,她今年才十五歲。
病魔的痛楚和折磨,讓她經歷了十五歲所不應該面對的滄桑。
面對海瑟的視線,藍禮露出了一個笑容,平靜地看了過去,絲毫沒有因爲自己剛纔的“旁觀”舉動被當場識破而慌亂,彷彿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然後藍禮就邁開步伐,繞過了玻璃牆,走進了娛樂室裡,以再普通不過的口吻詢問到,“正在學習吉他?”
藍禮的平靜也影響到了海瑟,她愣了愣,隨後也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迴應到,“嗯。不過,我不是一個演奏者,更多是一個演唱者。吉他僅僅只是爲了復健而已。”
“聽得出來,你是一位出色的歌手。”藍禮聳了聳肩,“又或者說,具備成爲一名出色歌手的潛質。”
藍禮走到了海瑟的斜對面,坐了下來,伸出了右手,平攤在海瑟面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喜歡唱歌。”
海瑟猶豫了片刻,試圖將吉他放到了藍禮的掌心裡,不過因爲吉他有些沉重,她的手腕有些支持不住,所以藍禮主動接過了吉他,“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參加’美國偶像’。”說完這句話,海瑟就有些焦急地補充到,“不準笑話我!”
6離不由莞爾,嘴角輕輕上揚了起來,但隨即就重新抿了下去,“也許你明年可以嘗試。美國偶像”的參賽最低年齡限制是十六歲。
海瑟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澀,她想要辯駁兩句,但隨即就放棄了,沒有解釋的必要,不是嗎?
藍禮的視線落在海瑟身上,他可以閱讀出海瑟身上的消極情緒,垂下眼簾,遮掩着錯雜的情緒,然後勾起了指尖底線的琴絃,“你應該使用指腹,然後保持第一個指節九十度彎曲,這樣只需要一點點力量就可以達到最好的壓制效果。”藍禮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海瑟的病情一般,以教授普通人的方式講解到。
海瑟看得很認真,那修長的手指輕輕勾勒出樂符,有種奇妙的美感,熟悉的旋律緩緩流淌出來,這一切真的很神奇,幾個簡單的音符以特殊的方式串聯起來,然後就可以變成動人的旋律,喚醒內心深處的共鳴。
藍禮擡起頭來,看向了海瑟,給出了一個信號。海瑟有些猶豫,所以錯過了第一個四拍,但她隨即就恢復了鎮定,開口演唱到,“……在黑暗之中追尋命運,我看見你昨晚深夜傷痕累累,我看見你在惡魔的懷抱中翩翩起舞。”
一開始海瑟的嗓子還有些緊,連續錯過了兩個拍子,但她很快就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閉上眼睛,專心致志地傾聽着那吉他的絃音,彷彿整個人都融合到了旋律之中,那洶涌的情感席捲而至,世界突然之間就安靜了下來,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世界之巔,放聲歌唱。
“所以當你虛弱無力,當你跪下雙膝,我會在剩下的時間裡竭盡全力,守護着你的誓言,鮮活真實。”
同樣的一歌,海瑟和藍禮的風格截然不同,在藍禮的演繹之中,惆悵之中帶着一絲失落,淡淡的落寞在隱隱綽綽;但是海瑟的演繹卻賦予了不同的味道,那股尖銳的疼痛猶如墜子一般,一點一點地鑽入心底,痛楚宛若漣漪一般輕輕漾開來,渾身肌肉都已經緊繃到了極致,但卻喊不出聲,咬緊牙關在堅持着,似乎只要再堅持一會,就可以到達彼岸,可是……盡頭卻始終看不到。
“所以草/你的夢想,你怎敢忘記我們的傷痕,我會爲你化身成爲一隻野獸,如果你支付足夠的金錢,所有一切都不作數,寥寥夢想能夠憶起。”
當海瑟演唱到這句歌詞時,那股絕望的悲傷就化作了淚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臉頰,但她卻沒有擦拭掉淚水,只是放聲歌唱,盡情歌唱。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着,音調似乎有些偏了,可是純粹的情緒卻完完全全釋放出來,讓藍禮的內心一片酸楚。
眼前的海瑟,就好像受傷的野獸一般,她渴望着自由,她追逐着夢想,可是傷痕累累的身體卻拖垮了她的步伐,步履蹣跚,到最後跌跌撞撞,一路灑下滾燙的熱血,彷彿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杜鵑花。
當一曲演唱完畢時,海瑟就這樣安靜地坐在原地,淚水再次洶涌起來,不過她卻倔強地咬住了脣瓣,不願意鬆開。只有這樣,淚水纔不會再次滑落,纔不會再次泄露她內心的脆弱。
藍禮的指尖停在了琴絃之上,隱隱還可以感受到那粗糙的琴絃在指尖的觸感,心底卻是一片慼慼然,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海瑟的感受,靈魂被困在了這具身體裡,牢牢地束縛住了自由,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希望。
“你知道嗎?我羨慕你,我真的好羨慕你。”海瑟的聲音在輕輕顫抖着,她的雙拳緊握着,絲毫不願意放鬆,彷彿只要稍微鬆懈一點,她就會徹底崩潰,“我羨慕你可以自如的行動,我羨慕你可以追逐自己的夢想,我羨慕你可以肆意地歌唱,我羨慕你可以站在舞臺上,用靈魂去傳遞旋律之中的情感,然後讓人觸碰到你內心的柔軟,卻又不會受傷……”海瑟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下去,沮喪和憤怒交織的情緒徹沉甸甸地壓了下來,肩膀就耷拉了下去。
藍禮的眼眶有些溫熱,狼狽地垂下眼睛,這一切都太過似曾相識,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
一時間,娛樂室裡就陷入了沉默,那淡淡的落寞和悲傷在空氣裡流動着。
海瑟緩緩擡起頭,看着眼前的藍禮,心情有些錯雜。
夢想,對於她來說太過遙遠,因爲現實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就連生存都已經成爲問題了,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去思考更多的事情。夢想,這是一個奢侈品。而藍禮呢?他正在竭盡全力地追逐着他的演員夢想,音樂天賦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興趣愛好而已。他是如此得肆意,如此得張揚,如此的放縱,如此得……自由。
“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海瑟開口說道,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可是說完之後,卻忍俊不禁笑了起來,惹得藍禮也輕笑出了聲,攤開了雙手,一幅無可奈何的模樣,“天才總是遭受嫉妒的。”這自大的話語讓海瑟再次翻了一個白眼,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
笑容緩緩地消失在嘴角,藍禮認真地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年我可以陪你一起參加’美國偶像’,你知道,我也可以去長長見識,順便碰一碰西蒙-考威爾e11)……”
不等藍禮說完,海瑟就直接被逗笑了,腦補一下西蒙和藍禮對峙的畫面,笑得越開心了,“我覺得,西蒙肯定說不過你,他到時候就要耍無賴了。”8